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都柏林的雨 作者:卡尔·盖瑞 内容简介 是一部令人难忘的爱情小说,更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都柏林穷困的16岁男孩桑尼跟随父亲在富人区做泥瓦工认识了富裕的中年女子维拉,并为之深深着迷无法自拔。在现实生活中走投无路的桑尼最终与维拉有了一段不伦之恋,但他始终无法走进维拉的内心世界;离群索居的维拉内心有着深重的秘密,桑尼目睹了她两次自杀并最终身亡。而这些秘密,也随着维拉的离世成为永远的秘密。 ★爱尔兰裔美国剧作家兼演员卡尔盖瑞的首部长篇小说。 ★荣获柯斯达文学首作奖、德斯蒙德埃利奥特奖。 ★《爱尔兰时报》《泰晤士报》年度推荐必读书目。 ★一部令人难忘的爱情小说,更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一个是迷茫的男孩,一个是迷离的中年女人,他们烤着彼此的绝望之火取暖。 ★成功的处女作这本小说完全用第二人称写作,这种独特的风格制造了与读者的紧密联系。《纽约客》 1 “这世界真是个吓人的地方。”乔·麦卡恩说道。他用指尖拈起一小撮牛肉馅,将它装进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中。“千真万确,”他说,“千真万确。” 你站在安德森太太的身旁,用折起来的报纸蘸着加了几汤匙醋的水清洗着肉柜的玻璃。你注意到她额头一侧的绷带边缘处,露出了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 “这些刚好一英镑多一点,安德森太太,可以吗?” 他没有等她回答,就用一根红色的带子封住塑料袋,将它放到柜台上,仿佛一个白色的气球。 当安德森太太将一些硬币递过柜台时,手有些微微颤抖。对她而言,提起这一袋肉,并腾出自己的购物袋来装它,是件费力的事。 “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他们,”乔说道,“我知道他们会的,他们肯定会的。”他又说道,“去帮安德森太太开下门好吗,桑尼?” 你将湿报纸夹在腋下,跑去为她开了门。随着她离开这家肉铺,门上悬挂的小铃铛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声,你隔着衬衫感觉到了湿透的报纸。 “听着,现在只能祝你好运了,祝你好运。”乔说道。 米克从里屋走了出来,站到了乔身边。“倒霉。”米克用一种正儿八经的腔调说道,同时把手放在他那红白色的围裙上缓缓擦拭了一番。你从来没法分辨他真的是这样想,还是在蒙你。你就是不擅长这种事。当知道乔没在看你们的时候,他向你眨了眨眼。 乔和米克安静地站在一起,肩并着肩,如同两块挡书板,沉默来得很突然,仿佛他们最后的想法很重要,他们都不想忘记。 乔个子很高,五十岁了,或是看起来像五十岁。他的脸庞是如此温和,你都没法长久盯着他看而不移开视线。 不到一英里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超市,米克从来不在乔的面前说这事儿:什么现在只有不会开车的老年人才会来肉铺买东西啦,这家店又是如何不巧地矗立在一家邮局和中餐外卖店中间,仿佛一位被抛弃的情人,没法为自己不幸的命运自圆其说。 擦干净玻璃柜台后,你走进里屋去拿刷子清扫旧木屑。米克感到有些无聊,你听到他紧跟在你身后也走了进来。他站在一面裂了缝的脏镜子前,这面镜子被用一卷生了锈的铁丝挂在水槽上方的一颗钉子上。他拔出了他的梳子,仿佛一名牛仔拔出了一把六发式左轮手枪。 “你碰没碰过,桑尼?”他问。 “什么?” 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又稀疏又油腻,这把小小的梳子很容易就从中梳了过去。“就那个,你到底碰没碰过?” “碰什么?” “小妹妹。” “什么小妹妹?” “玉门……花心?” “什么?” “你聋了吗?” “没有。” “所以呢?” “是的,”你说,“我当然碰过。” “那它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 “你不知道,是不是?告诉我,给我说说你觉得它在哪儿。” 你感到自己脸红了。 “它不在你以为的地方。”你说道。 “哪儿?你觉得我以为它在哪儿?” 他脸上的皮肤有些斑驳,青春期的时候,别人告诉他不要去抓脸,但他还是抓了。 “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说道。 他将梳子放回裤子的后兜,屁股靠着水槽站了一会儿,接着从水槽边弹开,扯掉了自己的围裙。 “这儿,”他说,“它比你想象的还低……它在……你知道你的蛋蛋在哪儿吗?” “知道。” “你知道吗?” “知道。” “那就对了,它就在你的蛋蛋之后,屁股之前。” 当米克弯着腰向你展示的时候,乔走了进来,告诉他:“闭嘴吧你。” 米克眨了眨眼,说道:“我们会弄明白的,小子。”他走出房间,进到店面,你听到他在打招呼:“奥布莱恩太太,每次见你,你都更年轻了。” 乔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看你。“你也动起来,动作麻利点。” “对的,奥沙利文太太。”“现在这些可以吗,奥谢小姐?”“可以了,麦考密克小姐。”“够了,就像伙计说的,现在够了。”诸如此类的对话一刻不停,米克和乔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整天没个停歇。 你每周可以领到十镑的薪水,每天放学后需要来这里工作一小时,除了周三,那天你得把羊肺切碎拌狗粮,这会多花一小时。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存了二百一十六英镑。 天光几乎已经完全消逝,通过商店的玻璃,你看见自己荧光灯下的倒影,一手拿着刷子。远处,汽车的灯光疾驰而过。 临近打烊的时候,门上的小铃铛又响了,科斯格罗夫先生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身上散发着希金斯酒吧的琥珀香气。他喝醉了。乔一向害怕醉汉,留下米克一个人接待他。 科斯格罗夫先生将手撑在玻璃柜台上,十指张开,以此来稳住自己。后来你才想起他会留下指纹,你记不起何时将它们擦去了,但你肯定这么做了,因为玻璃上干干净净的。 科斯格罗夫先生将下巴抵住胸膛,看起来似乎是在控制平衡。他左右摇晃了一会儿,老年款大衣一侧的口袋里塞着一张脏报纸。 “你想买一些茶点吗,科斯罗格夫先生?”米克问道。他双手抱在胸前,向一侧歪着头。 “科斯罗格夫先生!是要买茶点吗?”科斯格罗夫先生抬起头,直直地看着米克。 “茶点,是的。” “这样的话,”米克说道,“这里有一些很新鲜的肝脏,你可以用洋葱炒着吃,很美味,或者,呃……这里还有一些汉堡,刚做好的,你可以买两个,自己吃一个,另一个带回家给你太太。” 米克往你的方向看了一眼,以确保你听到了他的话。 “你有心脏吗?”科斯罗格夫先生说道。 “老天,我可不能卖你心脏,科斯罗格夫先生。那样的话,你太太永远都不会和我说话了。” “我就说我太想要了。”科斯罗格夫先生说道,但是米克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快点吧,”米克说道,“我要关门了,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你他妈想饿死我。” “你要不要肝脏?”米克说道,看都没看科斯罗格夫先生。 “你称吧。” “你想不想要肝脏?” “我不是才告诉过你吗?” “听着,要是你连话都说不清楚,趁早去别的地方。” “给我称五十便士的。”科斯罗格夫先生说道。 “你怎么不倾家荡产呢?” 米克伸手去拿托着肝脏的盘子。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汽车开着雨刮,商店橱窗上的雨水如同藤蔓蜿蜒其上。米克将一小袋肝脏放在柜台上,上面系着漂亮的红色带子。 “这一点一共五十便士,科斯罗格夫先生。我还在里面多装了一点,怎么样?这样你就不会说我坏话了吧?” 你觉得自己听到科斯罗格夫先生说了些“做得好”或是“好小伙”之类的话。 科斯罗格夫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硬币,顺带将一些烟灰撒到了地板上,他盯着自己摊开的手,有些迷茫。米克从中挑出了一枚银色的五十便士硬币。 “好咯。”他的语气中没有一丝失败的意味。他向米克致意,并且注意到了你。“好了,年轻的清洁小工。”他浑浊的眼睛将你全身上下看了一遍,说道,“一开始就当个清洁小工,以后也只能是个清洁小工了……真不幸。”然后他轻笑了起来。 他撑着柜台边起身,向门口走去,仿佛是在小船上走路一样。铜铃响起,乔又从里屋走了出来。 当撞击声传来的时候,你离门口最近,时间慢了下来,你听见它是怎么发生的,是的。时间缓慢到你感觉事故像是一段一段发生的。首先是一声车喇叭响,然后接着传来橡胶轮胎高速拖行在柏油碎石路上的声音,最后是一声闷响,让你觉得好像一件又湿又厚的大衣被重重地扔在坚硬的地面上。 米克、乔和你都僵住了,像是卡通片里的角色那样,循着声音看过去,回头看看彼此,又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你只听见木刷子的把手撞在地板上的声音,自己就已经跑到了风雨交加的宽路上。 一辆白色的小货车越过交通线,车头面向错误的方向。你可以听到发动着的柴油机那轻轻的噗噗声。小车完好无损,除了一盏亮着的前灯挂着电线无助地晃动着。你看不清司机的脸,只看到方向盘上泛白的指节。 科斯罗格夫先生变形的身体躺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他的塑料袋被扔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袋子破了,里面空空如也。你忍不住想知道,那些肝脏跑哪儿去了,这时候一只手放在了你的肩膀上。你的肌肤能感觉到湿衬衫的凉意。 人们尖声惊叫,乔站到了马路中央,冲着车流举起一只手。肇事司机从白色小货车里走了出来,然后跪在了它前面。他用拳头按着自己的额头,然后哇地一声在路上吐起来。 一小群人拥到路上,脑海中对比着自己平时在电视中看到的场景。一辆闪着蓝色警灯的警车从角落飞驰而来,就好像是一直躲在那里等待着此刻到来一样。而与此同时,科斯罗格夫先生头下的那摊枕头般的血迹,殷红得发黑发稠,慢慢地渗入到看不见的裂缝中。 你发现自己正站在他的身体旁,屈膝离得更近一些。雨水在科斯罗格夫先生半睁的眼睛里聚成了水洼,他的黄牙露在外面,像是在做鬼脸。你觉得,他的皮肤摸起来一定会像在冰箱外面放得太久的冰冻鸡肉一样。 一包十支装的甜阿夫顿香烟从他衬衣的口袋里戳了出来,仍然被密封在塑料包里。“滚远点儿,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两名爱尔兰警察向你走过来。你很快站起身,但在这之前,你用手指握住香烟,悄悄地把它从这个男人的口袋里拿了出来。 乔就站在警察的后面,他对上你的眼神,你立刻就知道他注意到你偷了烟。但是为时已晚,你已经把它滑进了自己的口袋。一个警察拉住你的胳膊把你拽向了路边,你差点跌倒在地,乔拉住了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儿。”他说。 你独自一人站在店里,听到门关上时那轻微的铃铛声。看到店里一切如旧,你感到一阵惊讶。你不确定自己的所思所想是不是变了,但似乎这也意味着它还是和之前一样。 你把木刷子从掉落的地方捡了起来,把最后一点儿木屑扫向先前你堆的木屑堆那儿,然后用一个小金属铁铲把木屑堆铲起来。你把刷子和铁铲放在一边,开始把新鲜的木屑用手一次盛出一大把,像播种一样把它撒在油毡地板上。 门铃在身后响起,你感到店里迅速涌入一股夜晚的空气。 “你当然想不到,就像那伙计说的一样,真是想不到。”乔边说边把自己的长筒靴在门前的小垫子上磕了磕,就他还记得有这么个垫子。 “仅此而已。”米克说。 他们对话时候的嗓音低沉又成熟,最终又归为沉默。他们向你瞥了一眼,然后又互相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好吧。”乔继续说道,“太棒了,小伙子,棒极了,咱们就别管这事儿了,还是回家吧。” 当你回到里屋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些木屑,你将它们扔到地板上,脱掉了围裙。穿外套时,你才发现自己的手直哆嗦。你默默地从米克和乔的身边走过,坚硬的香烟盒外壳透过牛仔裤的口袋一直戳着你。门铃响了,你向左转,离开了铺子。 2 电视机屏幕的光线流泻过你哥哥们的脸庞,他们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模糊而遥远。你们的父亲坐在离炉火最近的椅子上,等着开饭。 厨房里,灯管不时闪烁,一直发出嗡嗡声。你的母亲用一把小餐刀麻利地给土豆去着皮,冰冷的水从她手上流过。厨房里有一个电煎锅,是你母亲很久以前买的,早就褪色了,而且开始爆出裂纹,油脂盖住了红色的“开启”按钮,让上面的字显得暗淡不清。煎锅产生的水汽在壁纸上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又汇成小股水流划过玻璃。 你进来的时候,母亲什么也没说,尽管你知道她感觉到你在那儿。你把橱柜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向里面看,但其实你在看她。最终,你在桌边坐下来。你的妈,她老了。你是她最小的孩子,但是她已经老了。 你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科斯罗格夫先生的事儿,但是,你在这压抑的气氛中决定还是不告诉她,把这当作自己的秘密留在心底。 “妈,”你说道,“晚饭快好了吗?”你想听到她的声音,这样就能估计一下饭做得怎么样了。但你给了她说话的机会。她把刀摔在钢制的滴水板上,用一块茶巾擦干了双手。 “没有,”她说,“你父亲还没吃饭呢。”她提高了嗓门,确保能让他听见。“我根本不知道家里还剩些什么。”她向走廊走了几步,“这个小伙子想吃晚饭,可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又是一个星期五,依然什么也没有。”她转身重新走进厨房。“你去问你父亲要晚饭吧。”她说。 走廊里只传来电视的声音。最后离开的哥哥忘了关上它。她对你说着话,但只是装装样子。 “我敢打赌帕迪·鲍尔博彩公司肯定赚得盆满钵溢,这是当然了,那些赌马经纪公司肯定会赚,他们赚走了一切。骗子!该死的骗子!我永远也不想听到你对我撒谎,你听到了吗,桑尼?有些事我忍不了,那就是骗子!” 一年前,她瘦得脱了相,不吃不喝,不哭不睡,就坐在那儿不停地啃手指甲,啃到出血。哈伍德医生给她开了药好让她能睡着,但是你觉得她并不怎么睡得着。 她把一只锅从炉子上拿到水槽边,倒出滚烫的水,她顿时消失在一阵蒸汽中。一大块咸肉和枯萎的卷心菜叶掉到筛子上,她把它们又放在盘子上。 “在某个州有座房子又怎样?他就是个无名之辈。”她低声说道,“告诉你父亲他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说道。餐盘正冒着热气。 原来的日子并不是这样的,不过当时你年纪太小,已经记不清了。而现在,小伙子们都已长大成人,羽翼丰满了。你有时也会好奇到底父亲知不知道是什么出了问题,让家人都与他保持距离,把他排除在外。有时他会暴跳如雷,把儿子们都赶走,屋里的气氛暂时为之一新。但随后气氛又逐渐沉重起来。 你从桌边站起来,你永远都没办法选边站队。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你看见他的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开,香烟在他没有拇指的手上已经燃到了过滤嘴的地方。 “爸爸,”你喊道,但声音太小了,你清了清嗓子,“饭好了。” 你回到厨房,推开后门往房子旁边搭的小棚子走去。 “你要去哪儿?”当你经过母亲的身旁时,她问道。 “棚子。”你说道,她似乎有点失望。 小棚子只有一个电灯泡,以及一些你父亲的旧工具。以前有人要来把墙壁和屋顶装修完,但无疾而终。散落在水泥地上的是自行车二手零件,有收来的、有偷来的,其实大多数是偷来的。它们几乎够让你组装出一辆自行车了。 你关上门,一切喧嚣都归于平静。他们没有跟着出来,外面太冷了,一个小时左右,你的脚趾变得僵硬,手也不听使唤了。电视里烦人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你猛地将手中的扳手砸到墙上,它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他们通常会这样一动不动地在电视机前坐上好几个小时,只偶尔起来一两趟倒点水喝,紧接着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到自己的床上去,留下你父亲独自待在电视机前。 每天晚上,他都会翻找母亲的烟灰缸,看看有没有剩的烟头可以抽。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午夜后,你知道只有他在了,听到了某部老旧的黑白故事片的开场音乐,于是回到屋里,站在他面前快要熄灭的炉火旁试图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个还能接着抽。”他说道。他的眼神明亮了一点,点燃了一支已经烧焦了的烟头。当大家都入睡之后,他的脸看上去不一样了。 “是吗?”你边说边走上楼梯,你对如何才能避免发出声响已驾轻就熟。你的脚踏在梯级的两端,这里的木头不会发出咯吱声。 你走进浴室,门上的锁只漆了一半,门也只能关上一半。你走到水槽的后面,蹲下身,摸索着取出一块松动的瓷砖。你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水槽后面的那个洞里。你的手摸到了一个老旧的锡制铅笔盒,里面藏着一笔你盼望有朝一日远走高飞的时候能带走的私房钱,一个本不属于你的银色打火机,以及一包十支装甜阿夫顿香烟的崭新塑料包装,那是你一小时前小便时藏的。 你回到楼下,发现父亲的座位空了,被压得陷进去的垫子松了口气。把那包香烟放在他椅子的扶手上时,你听见烧开的水壶咔地一声停了。你坐得近了些。 他出现之前,你就听见了他的扁平足拖行的声音。他完好的那只手里拿着一个马克杯和一片叠好的白面包,因为他走路摇摇晃晃,茶水从杯子里洒出来,沾湿了白面包,又飞溅出几滴到地毯上。你的胸口一阵发紧,心里想着是否应该把烟交给母亲。 “水开了。”他边说边走进屋子,然后停了下来。他朝那包烟点点头,转向了你。他的脸紧绷着,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你。 “这是什么?”他以为这可能是你玩的什么把戏。 “打开看看。”你说。他回头看了看烟,好像从胸中发出一声类似“噢”的声音。他眨了几下眼睛,然后又发出了同样的声音,但这次他脸上的紧绷感消失了,松弛下来的面容更显苍老。他把杯子举高,坐回椅子上,小心翼翼地不让手肘碰掉香烟。过了好一会儿,在你看电影都快入迷的时候,你看见他打开了那包甜阿夫顿。 电影结束的时候你已经困了。你的父亲站起来,打开灯。他将自己烟灰缸里的烟灰都倒进了渐渐冷却的炉火里;它们只会阴燃着,你知道在明天下午重新生火前,它们都会待在炉栅里。你在沙发上转移着重心,仿佛打算站起来。他关掉电视机,说道:“我们八点走。”紧接着又说了一声“对”,然后走出了房间。 你听见他一步步上了楼梯,听见他小便的全过程,然后听见上楼的最后两步。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 你把房间里的杯子都收了起来,放在厨房的水槽里。你本来应该把它们洗干净,但你不想发出任何声音。你关了灯,站在黑暗中侧耳倾听:水龙头里的水无力地滴落,低风穿过了楼上的屋橼。你打了个寒颤,但依然一动不动,直到你确信他们都睡着了,屋子里再也没有声音。 你在椅子旁摸索着,跪了下来,开始揉搓自己的阴茎,直至它变硬,然后开始点燃自己记忆的余烬。吉尔小姐弯腰捡起商品,电视上穿着泳装女孩的广告。最后,你的思绪停在了莎伦·伯克的身上——她棕色的大长腿在迷你裙下交错着。此刻房间只剩下你的呼吸声,仿佛她的手粗暴地抓住了你的阴茎。她的眼睛和杂志上的照片一样遥不可及。你撩起她的裙子,紧紧地抱着她,这压痛了你们俩。她的呼吸和你一样变得急促,在最后一次颤栗中,一股暖意从你的手上溢出。你的手指缓慢而有力地继续动着,直到感觉消失,你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上楼去睡觉,气温低得好像每迈出一步都会下降几度。你很快脱掉衣服,床单冰冷。你可以听到身边围绕着好几个肺,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你祈祷上帝保佑它们,但现在这几乎只是出于习惯。你环视了一下房间,高高的双层床,层层毛毯和外套下面身体的形状。你看到了科斯罗格夫先生死去的脸;你闭紧了双眼,但这景象依然没有消失。你想着他的尸体现在在哪里。在你翻身面向墙之前,肉铺里的大冰箱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3 早上,太阳藏在薄云后面,预示着今天可能会是个艳阳天。但当你父亲的白色福特货车驶近位于蒙彼利埃商业街乔治时期风格的排屋[1]时,它还没有从云层中出来。你父亲就像一个河船船长一样,用手划动着方向盘。 你的父亲,他是个乡下人,年轻的时候跑到了都柏林,从来没找到归属感。然而,一旦你父亲将铲子插进泥土里,他的整个身体就会随着一个单纯的目的移动:他在生理形态上找到了自我,总算有了些意义。事实上,即使比他年轻几十岁的小伙子想要跟上他的步伐也很难,最终也只能跌倒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干活。即使是你的哥哥们也只能甘拜下风。 才不过九点,你就已经厌倦了繁重的工作。你从车里拿出工具,沿着一条绕着房子的狭窄小路,走到房子后面,来到花园里。你所碰触之物都又湿又冷,抗拒着昨晚的天气。你想休息一会儿,把眼睛闭上片刻,感受些许暖意。你担心自己会晕倒,想象着你的父亲窘迫地站在你身边,用他靴子的后跟踢你。 当你抱着最后一袋硅酸盐水泥,绕过角落进入花园里,并尽全力佯装毫不费力的时候,他在一旁说:“搅和搅和。”他站在那里,望着破碎的花园围墙;红砖散落在草地上,一扇铸铁闸门悬向一边,那是几周以前被强风吹倒的。一个渔夫和他的儿子在多基湾淹死了,他们的小船翻了,尸体被冲到海里不知所踪。当时,所有报纸都在报道此事。 铁锹在你的手中仿佛巨大无比。你想模仿父亲的韵律,像炼金术士一样轻轻松松地把沙子、水泥和水混合在一起。但是你做不到。你可以感觉到他在看着你,你知道他只不过想抽完一支烟再拿起铁锹。 “给我那该死的玩意儿。”他说,“你看起来就像在闹脾气。”你站定看着他,不在家里的时候你可以尽情地去崇拜他。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你终于找到了韵律所在,尽管这并不是你父亲的那种,但还是挺管用的。你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当你把红砖排列成整齐的一堆时,世界安静地在你面前展开来,舒缓而宽广,偶尔鸣禽的叫唤和你父亲的铲子刮过湿土的声响,温柔地打着节拍。 “谁住在这里?”你问。 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当他的屁股靠在墙上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些,他抬头望向天空,露出了自己的牙龈。 “谁住在这里?”你又问了一遍。 “那些花园围墙坏掉的人住在这里。”他说,“你找他们有什么事儿吗?” “嗯,”你说,“我想买下这个地方,然后给我们放一天假。” 他假笑起来,很可爱。他把一根新的香烟放在嘴里,蓝色的比克牌打火机在他手里显得娇小玲珑;他点上火,然后将烟拿在手里晃了几下,香烟燃了起来。灰色的烟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 “那房子可不便宜。”他望着那栋有雪白砂岩外壳的,镶嵌着美丽窗格的三层楼。 “要很大一笔钱。”你说。 “确实是一大笔钱,但无论如何,你一次也只能睡一个房间……不管你有多少钱。” 除了顶层的一扇窗户外,其他所有的窗户都覆盖着厚厚的窗帘。一楼是关着的木制百叶窗。你注视它越久,就越发现它的破败。厚厚的绿色苔藓沿着排水沟蔓延。涂墙的灰泥裂纹横生,在窗台下,你可以看见已经暴露在外的内部结构。 “肯定十一点了吧?”他说道。他提了个问题,但并不是在问你。他动了动身子,做出了决定。 “去拿三明治吧。”他说,你发现自己差点要跑向车子,但是你控制住了自己,像个胖子一样慢慢地走了过去。 你们几乎是并排坐在之前堆起的红砖堆上,拆开锡纸,狠狠地咬着三明治。 “她应该给我们一杯茶。”他说道,他的声音低沉,依然嚼着东西。 “谁?”你反问。 “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他说道,“住这样房子的人,理应给我们一些茶包和热水。”他瞅了瞅那个空空的窗子。“他娘的。”他狠狠说道,把三明治塞回了锡纸里。他站起身,沿着小路走到后门。他用拳头砸了两下木门,就像两声枪响,然后他又砸了一下。有人从楼上的窗户那里经过,但也有可能是你的想象,随后你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低语。 “是的,”你父亲说道,“是的……我只想进来泡个茶,泡杯茶。”他语气中的粗鲁消失了。 “够了,是的。”他从小路走回来时向你点了点头,然后又坐回到红砖堆上。“天啊,你还是要给陌生人倒一杯茶啊。”他的声音很低,透着满足,“这就是他们的为人,这帮人,如果你允许的话,他们会骑到你脖子上去的,他们就是这样守住钱的。”说罢,他把沉重的靴子磕到地上,转了转脚后跟。 你抠着手上的死皮,想找到老茧或是小伤口,但什么也没有。你只看到自己指甲下面嵌着的砖上的红土。 门闩在门的另一边响起“咔嗒”一声,你和他像野狗一样竖起头。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一边试图用手平衡托盘,一边用脚顶着门。“去帮她一把。”他说着,用手肘捅了你的胳膊一下。你体贴地站了起来,但也仅限于此。她沿着小路向你走来,眼睛紧盯着托盘。 “弗兰克,我很抱歉,今天我起晚了。”她说道。她是个英国人。 “没关系的,夫人。”他说道,“就是我们这些乡巴佬没您这口茶会有点渴。”尽管她柔顺的秀发挡住了脸,但你已经意识到了她脸上那种富人对他们认为愚蠢的人说话时所露出的笑容。她走近些,父亲站起身。“拿下托盘。”他对你说,但是你没拿,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抬起头来。你并不是有意想显得大胆,但你就是盯着她看。 她一点都不老,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这让你感到吃惊——但她也不年轻。她很漂亮。 “哦。”她说,注意到站在父亲旁边的你。她的眼睛泛着绿色的光泽,极具穿透力,仿佛她在这双眼睛后面的一个大房间里望着你。 “这是谁呀?”她问你的父亲,声音像新闻播音员一样。 “哦,这是我儿子。”他说道,他魁梧的身体此时仿佛站在西边的市集上,脚踩着泥泞,在马车路过的时候掸着灰尘扑扑的帽子。 “你好啊,小伙子。”她带着淡淡的微笑,“恐怕我没给你带茶杯。” “没事儿,夫人。”你的父亲说道,“他不喝也可以。” “真的没有关系吗?”她问。 “是的。”你说道,赶快表示赞同,她向你走过来,向你递过托盘,脸上还残留着笑纹,有那么一会儿,你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这里还有几块饼干,但恐怕都不太好,我还没来得及出门去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哦,谢谢,夫人。”他说道,然后默默地盯着她。她的手伸进了浴袍的口袋里,你觉得那是件男士浴袍。这衣服尺寸太大,格子花呢的质地,有些年岁了;像是老人在医院里穿的衣服。你可以透过口袋的破洞看到她的手,那一定是她从里面来来回回地摸索了成百上千遍,才抠破的。 “活儿干得怎么样了?”她问。 “挺顺利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完工。” 她看着墙壁好一会儿,就像你看着永远不会去玩的拼图一样。“那挺好的。”她说完一阵沉默。然后又看向了你,这次透着一丝慵懒:“你今天能给爸爸搭把手真是太棒了。” “哦,他是个好孩子,特别机灵,真不是故意夸他。他放学后在麦卡恩的肉店里干得不错。确实机灵,能找到在店里干的活儿。” 你不敢直视她,感到脸上一阵发烧。闭嘴、闭嘴、闭嘴吧,你这个混蛋乡巴佬。 “这工作很不错。”她兴味索然地说,转过身瞥了一眼后门。 “是呀,挺好的。”你父亲说。 “那我就走了,你们两个好好干。”她说。 “没问题,夫人。”他又一屁股坐回红色的砖堆上。 “哦,对了。”她说道,“如果你们需要上厕所,就进那扇门,上楼,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手在空中挥舞着,“是的……楼梯到头右手边的第一扇门。”她对你们俩笑了一下,然后静悄悄地沿着小路走了回去,进屋了。 “别像个白痴一样盯着了。”你听到父亲说,“倒茶,坐下。” 托盘是木制的,摸起来光滑舒服。你小心地把它放在草地上,用一只老式茶壶给他倒茶。你父亲用手指拨弄着放在一个小盘子上的饼干,盘子和茶壶像是配套的。他拿起一块,放在鼻子底下,然后又用力把它扔到盘子上,力气太大以至于饼干又从盘子上跳了出来。 “她吃这些没把自己毒死,是吧?” 尽管你想吃一块饼干,但却没有去碰它。 他抿了一口茶后又冒出一句:“和尿差不多。” 蔚蓝的天空只持续到傍晚,但即使乌云密布,大雨也迟迟未下。收工的时候,你听见海岸列车在去往霍斯或是布雷之前,在海角[2]停了下来。你的父亲一言不发。你小心翼翼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脱下衬衫,擦了几下胳肢窝和脖子,牵动着他灰黄又伤痕累累的皮肤下的肌腱肌肉。 当你听见他轻声哼起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时,就知道工作要结束了。这让你情绪高涨起来。他让你清理一下。离赌马经纪公司关闭还有两小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走。 “把托盘还给她。”他说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大房子。你很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去吧。”他说道。 当你弯腰拿起托盘的时候,你看到一队蚂蚁从草地上沿着红木托盘爬到了没有碰过的饼干上。 “我要上厕所。”你说道。 他看着你,呼了口气。“像我一样到墙后面去解决吧。” 你耸了耸肩。 “进屋之前把鞋脱了,快去快回。” 你踏上花岗岩台阶后跺了跺脚,从脚跟处踹下靴子。袜子已经湿透,变成了灰白色,一只黑乎乎的脚趾甲从一侧露了出来。你用肩膀推开沉重的大门,刚踏上石板就被这冰冷的感觉冻僵了脚。午后细碎的天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给厨房的角角落落勾上了明亮的轮廓。你发现了一个旧的贝尔法斯特水槽[3],把托盘放进去,然后把饼干倒进了垃圾箱,想象着她发现它们时的场景。 走廊里,更强一些的光线透过正门上的彩色玻璃嵌板射进来;地板上错落有致地拼接镶嵌着琥珀色、红色和蓝色的光斑。天花板很高,飞檐好像在浮动,墙上的图画并不是什么画作的复制品,即使是你也能看得出来。厚实的地毯藏匿了你上楼时候发出的声音,顺着她的指示,你找到了盥洗室:楼梯顶端,右手边第一扇门。 你进去上了锁,终于向自己承认你根本不是想要来上厕所。你来这儿只为了探索她,不管是堆叠的白色毛巾,还是堆在地板上的一摞书,抑或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无论是奢华的还是普通的东西上,都有她的痕迹。墙上有一幅没有框架的墨水画,这画只用了一个钉子钉住:一个巨大的女人,裸着背,头转过来,视线停留在你的身上。你的手指勾勒着墨水的轮廓,每一笔,每一划。你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家里,抑或是这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这样,空荡荡,同时又满是她的身影。 你没有洗手,而是打开了水龙头,看着缓慢上升的蒸汽模糊了镜子,只是一点点,刚好让你的倒影变得一团模糊。 即使你小心谨慎,锁也还是发出了“咔”的响声。你不敢出一声,啪嗒啪嗒地下了楼。你知道回到你父亲身边要穿过厨房,但在走廊另一头的左手边,有一扇开着的门。你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在这满屋的寂静中感到慰藉,它像浴缸里的水一样,将你紧紧围绕。 只走了几步,你就已经站在那个房间门里看着她了。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蓝色沙发上,面对着房间内部,两只胳膊肘贴在膝盖上,双手托着头。她没有读书或是睡觉,身体甚至都没有随着呼吸起伏,她只是盯着前方,就像你盯着电视节目一样,尽管这屋子里并没有电视机。她已将身上的旧浴衣换成了柔软的红毛衣和一件刚过膝的深色羊毛裙。 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轻声问道:“你是身体不太舒服吗?”起初她并没有动,然后她侧了侧身,你看见了她的一只眼睛,她随着呼气轻笑了一下。带着与刚才一样的浅笑,她说道:“我很好。”话里藏着玩味之意,但只有她才懂。 你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你进来之后的一举一动。“我不想当个卖肉的。”你一边说着,一边搓着僵硬的手指。 “不想?” “不想。”你说道。 “那你想干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你说,“我想离开,离开这里……爱尔兰,我的意思是,离开爱尔兰。” “你要去哪儿?”她问。你听到外面突然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你知道那是他,他已经开始惦记切尔滕纳姆四点十分的赛马了。 “我不知道。”你说着,心想应该随便说个地方,哪里都行,“也许是巴塞罗那。”你这么说是因为,假如她问起,你知道那是在西班牙。 “嗯,”她说,“也许你可以搬到巴塞罗那去做素食主义者。” 你的视线移开了,不置可否。汽车喇叭又响了,这次响的时间更长。 “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她说,你不认为她是在讽刺你。你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就长这样。”你说。 “我也这么想。”她说,转身继续面向房间。她的头发分成两边搭在前胸,露出雪白的脖子。你退后了几步,走出门,穿过走廊和厨房,走到外面仍然明亮的花园。你向父亲跑去。 [1] 也译为联排别墅。——编者注(本书脚注均为编者所加。) [2] Seapoint,爱尔兰的一个滨海区。 [3] 一种带溢流平沿的水槽。 4 你能听到汽车发动机冷却时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一块五,一块七。一块七毛五。”你坐在父亲旁边的前排座位上,伸出一只手,他数出硬币往你的手里放着。几辆车从你们旁边呼啸而去,远处隐约传来一群孩子的笑声。 “三块五,四块。”他在前口袋里翻找着,没去管他那装着一卷一卷钞票的后口袋。你放低了双手,似乎想表明你没想多拿;你已经学会不管得到多少钱,都要装作心怀感激,这样你每次反而能多拿一些钱。 他又摸到一把硬币,比他想给你的要多,你能看出来。但是他已经拿出来了,没办法再放回去了。 “喏。”他说着,把这堆硬币放在你手里。“给你,听着,”他说道,“别让你妈妈发现。”从重量上猜测,这堆硬币至少有六英镑,也许有七英镑。但在你没有走到马路的那一头,离开他的视线前,你是不会把硬币拿出来数的。 “谢了爸,谢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你不应该把硬币直接放口袋里。 你们就一起走到这儿,迫不及待地想和彼此告别。车停在赌马经纪公司的旁边,他口袋里装着钞票。那一刻你想到家里的母亲,想到她担忧时可怕的面容。你想到她皲裂和硬化的手。她付出了太多。 “今天你帮了大忙。”他说。你动了动嘴唇想说谢谢,但是没有作声。“老天,今天她真漂亮,对吧?我得说今天我在这儿一定能赚一笔。” 太阳落到石板屋顶下面的速度是如此慢,仿佛被钉子拖住了一样。一辆公交车驶过,你父亲的汽车晃了几下。你想像男人互相闲聊一样故作轻松地和他聊天,“哦,对,大赚一笔。”你本应该说完这句话大笑的。但是你满脑子里都是她,她的名字,她叫什么?你不能问他。她没有看你袜子上的破洞,但是她肯定注意到了。你记得那时她的脖子上戴着金项链,不知道上面有没有挂着十字架。当她看着你的时候心不在焉地摸着那条项链。 “她人不错。”你说道,但感觉你并没有对此很坚决,并没有想捍卫这一评价。 “不错个屁。”他快速回道。他向车窗外望去,看向鲍尔赌马公司的标牌,视线在上面停留好久,好像他第一次见到这牌子一样。“不错?就几块饼干……你这么便宜就被打发了?啊?” “可能吧。”你说。 “可能就对了。”在伸手握住门把手之前,他回过头看着你说。“现在起闭嘴。”他说道,车在他下去的时候颠了几下。你也下了车,手上仍然攥着那一把硬币,中途你转身看了一眼,不巧正好和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5 你穿过绿化带回到家,即使透过渐浓的暮色,你也能看到窗边母亲的身影,就在网眼窗帘后面,她试图藏起来。你知道,她已经在那儿好几个小时了。 “你父亲呢?”当你进门的时候,她问道。你感觉到她的手攥住了你的手腕。 “不知道。”你说。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和他在一起吗?” “嗯。” “所以呢?” 你的母亲个子很矮,还不到五英尺。 “他在拐弯那儿放我下来就走了。”你说。 “他去了赌马公司?” “不知道。”她牢牢攥着你,让你无法脱身。你知道自己可以将她推开,但那免不了会很粗暴。你的目光落在她羊毛开衫的图案上,粉色、灰色和白色交织在一起。肘部衣服拉紧的地方可以透出底下的皮肤。 “他拿到钱了吗?”她又问。 “我不知道。” “那他给你钱了吗?”她问。你慌了。 “没有。” “混蛋。”她放开你的胳膊,走进客厅找你的哥哥们。你跑上了楼。“你能猜到吗?”你听到她说,“他都没有给这个小伙子钱,一分钱也没给……这个王八蛋。” 因为是周末,你终于能冲个澡了。污垢从你赤裸的身体上冲刷下来,染黑了你周围正在冷却的水。你的胳膊、后背和膝盖暴露了出来。 你向后仰去,感到大腿内侧水流停下来的地方阵阵发冷。你闭上眼睛,感觉自己飘出了身体。水轻轻拍打着你的皮肤,你的阴茎开始变硬。 你把她拽向你,她的嘴唇大张着。“求你了,”她说。你能感觉到她紧紧压着你。“求你了。” 你穿好衣服,走下楼,你的牛仔裤紧身又干净。你在走廊的大衣口袋里把那七英镑和一把小刀藏好,另外还有一支包在卫生纸里的香烟和三根红色火柴。你没法把指甲下的泥垢洗干净,也不再对此感到骄傲。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赌马公司六点关门。你的父亲一定输了,他差不多每次都输,然后除了回家无处可去。你吃着晚饭,钟表滴滴答答地走着,你母亲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一会儿走到前面的窗户往外看有没有他的车,一会儿又走到兄弟们那里,他们都瘫靠在椅子里一声不吭。你很快吃完了晚餐。他一进门,她就会开始指责他,竭尽所能地利用一切去伤害他,利用你。你从桌子边站起身,她看到盘子里的菜并没有吃完。 “你要去哪儿?”她问。 “哪儿也不去,”你说道,“我就是不太饿。”但你知道你得告诉她你要出去,她在担心,而你受不了。 “他回来了,妈。”一个哥哥看见他的车沿着大路驶过来,停在房子边上。你母亲愣了一秒,然后走到窗口去看。你在厨房里听到拉手刹的声音,发动机震动一阵之后停了下来。她很快又从窗口回到厨房,像是觉得冷一样搓着双手,仿佛脑海中的念头让她自己也感到迷茫而恐惧。 “我出去了。”你说着,往走廊走去。 “出去?去哪儿?” 在他进屋之前,你只有一小会儿时间了。你把你的绿色军大衣从钩子上取下来,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每次穿上它都觉得自己很强大,甚至不可战胜。你的眼睛盯着门锁,觉得它要被转动了。你不能走那条路,你没办法面对他。于是你又回到厨房。 “就出去走走。”你说道。她从大厅出来一路跟着你。 “和谁?” “不和谁。”你说着,穿上外套,用手指捏住口袋里的硬币不发出声响。 “大晚上你要一个人出门?” 你母亲用来炸薯条的油凉了,在没洗的盘子上凝成一片片褐色的油膜。 前门开了,你的父亲回来了。你听到楼梯上传来他重重的脚步声;他上楼去藏剩下的钱。你想象着屋子里所有可以藏匿东西的地方,所有凹洞都裹挟着秘密。随后你的母亲看向你。 “去吧。”她简短地说了句,然后和你的哥哥们一起回了房间。你察觉到热泪的第一道光芒。 出了后门,你一步爬上小煤仓,然后攀上八英尺高的花园围墙,又从那儿攀上了棚顶。起皱的金属板随着你的脚步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你从另一侧跳下去,跑了起来。你跑过大门,经过白色的福特车,然后穿过更远的绿化带,直到你看见商店的灯光,听见马路上卡车的声音。你站在那里,弯下腰,在自己灼热的胸腔里填满夜晚的空气。 6 天气十分寒冷,你每一次呼吸吐出的水汽都清晰可见。雨已经停了,但因为跑过了草丛,你的脚湿了,你用大脚趾把湿袜子往周围推。 “打扰一下,小姐。”你说道。你站在离亮着灯的烟酒许可销售点大约二十英尺的位置。你小心地不向她的方向走去;她此时一个人,体格魁梧,面容和蔼。她手里提着一个帆布包,看上去沉甸甸的,这使得她走路时整个身体都向左边倾斜。虽然她穿着合身的双排扣大衣,但没穿出衣服该有的效果。你为她感到难过,你讨厌自己的这种想法。 “打扰一下,小姐。”你又说了一遍,这次她放慢了脚步,但仍与你保持距离,提防着你。你手里攥着硬币,两块八,刚刚好。你把硬币放在她目力所及的位置,让她知道你并非要向她乞讨,也不会打她。 “很抱歉打扰你,”你用自己最上等的口音说道,“但是,我今晚被邀请参加一个晚会。”她在离你几英尺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站在烟酒许可销售点那边灯光最亮的地方。“只是,他们不让我进去,除非我带点什么;不知道你是否介意帮我买瓶酒……给,这是两块八。”你举起手,向她走了几步,但不敢靠近太多。如果你能把钱交到他们手里,他们很少会把钱还给你的。 她看着你的手,又回头看看身后的灯光。 “真是太感谢了,谢谢你。”你说道,就好像她已然答应了你,然后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对不起,不行。”她说着,把帆布包的带子往上提了提,把手搭在上面,“不,不。”她说道,你可以看到她的目光搜寻着绕过你的路。于是你后退了几步,向她点了点头。 天色已晚。你想去“猫窝”找莎伦,还要留下足够的时间乘车到镇上。你会坐在二层靠后的地方,那是最好的位置。你会看着他们喝酒、接吻、叫喊。“检票了,伙计们,请出示你的票。”绿意盎然的布特斯镇和博尔斯布里奇区消失在身后,都柏林城出现在眼前。你会把酒瓶藏好,唯一的那支烟安全地待在上衣兜里。 不知又过去了十五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你的肩膀因为寒冷而开始蜷缩起来。你又失败了两次,人变得越来越少。你看到有五个人结伴走来,在几近绝望的情况下,你决心试试。 “对不起,打扰一下。”你说道,声音听起来十分空洞。你面前是两个比你高大的男人,还有三个女人。你没把握好时机,虽然那个人看见了你,但他显然不愿意放弃自己正要达到高潮的笑话。他们放声大笑了一会儿后,你又问了一遍。他们向你靠近了一些,步伐慢了下来,眼睛紧盯着你。你把钱递给他们,但已经知道这是徒劳。 “对不起,打扰了,”你说道,“但是,我被邀去参加一个晚宴。”金发女郎开始笑了起来。“我想要带一瓶酒……作为感谢的礼物。”硬币被你紧攥得都有些湿了,你想起你父亲是怎样一点一点将它们给你的,以及他对她的态度:是的,夫人。不,夫人。满满三口袋,夫人。 “那是什么?”其中一个男人问。 “两块八,”你说,“这是酒的价格。” “两块八?两块八?”他尖声大笑,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笑起来。其中一个女孩亲昵地推着他的肩膀。“哦,别这么刻薄。”她拉着他的胳膊,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时,她把这话又说了一遍。“这可能就跟偷你衣服的小兔崽子一样。”他说道。 很长一段时间,这条路都鲜少有人走过。你遇到的都是些不怎么合适的人,你很害怕他们。你开始害怕会在那里站到烟酒销售点的百叶窗摇下来,然后你不得不回家,因为手里没有一瓶酒壮胆,你不敢进城。 一个女人朝你走过来。她身穿黄褐色的风衣,腰间系着一条宽腰带。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你可以感觉到她是上流社会的人,她的靴子踏着地面,咔咔作响。你看向别处,不想让她觉得你是在等她。咔、咔、咔。当你感觉时机成熟时,你转向她。 “打扰一下,小姐。”你说道,然后意识到是她。你呆若木鸡,放弃了所有的说辞,眼里只有她。 “你好。”她回道,简单直白,然后等着你说明叫住她的原因,但你却哑口无言。她对你微笑着,然后转过头去,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烟酒许可销售点。 “哦,天啊。”她抬起手,食指不自觉地抚摸着上嘴唇的上方。“你的朋友在哪里?”她问道,目光望向空旷的街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总是那个被选出来去找路人帮忙买酒的人。” “躲起来了。”你说着,没那么害羞了,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 “那就按计划来吧。”她说。 你从口袋里掏出捂得暖暖的硬币,感觉自己脸上绽放出了微笑。然而你发现,由于自己在口袋里将硬币握得太紧,它们留下了难看的印记。你看到自己指甲里的污垢,觉得脏极了,你为她要触摸这样的硬币而感到难过。 “不,不,”她说,“我想知道你的整套说辞,全部,你的说辞最好有感染力。” “说辞?”你低下头,这样她就看不见你是怎么想她的了。 “来吧。” “打扰一下,小姐。”你说。 “怎么了,小伙子。” “对不起打扰你了……” “道歉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但要抬起头来,你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对不起打扰你了,小姐,我被邀参加一个聚会,我想带瓶酒去,你知道的,作为一种回礼。”你像以前那样伸出了手,“他们不卖给我,我不知道你是否介意……谢谢你,太感谢了。”你对自己有点满意;你按捺不住,因为她看上去显得有些满意。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你,说道:“很好。”然后转身径直走向商店,没有接过你递来的钱,而是转过头来问道:“红酒还是白酒?” “红酒。” “选得好。”她说完便进了商店。 你不再觉得冷,但还是跺了跺脚。一个老妇人走过来,身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你想着要不是在等人就上去帮她一把了。你环顾周围,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温暖起来,车里无数担忧的脸飞逝而过,他们的手紧握着方向盘。远处灯火通明的蒙克斯顿教堂突然间也显得不那么扎眼,尽管里面都是清教徒,而整栋建筑都在炫耀着聚光灯。 当她从商店里出来时,风衣敞开着,你能想象刚才在里面,她用食指和拇指随意地解开扣子的场景。她拿着酒瓶,装在一个深色塑料袋里,紧贴着先前穿的红色无袖套衫。 “你要知道,我们中的一个人需要为我们的行为感到羞愧。”她说道。她穿着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条裙子,但你弄错了,这条裙子比你记忆中的那条颜色要深,羊毛含量更高。“给你,把这该死的东西藏起来,否则我们俩就都完了。”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谢谢。”你说道。 “别客气。我希望她很可爱,那位在街边等着你的朋友。”她开始扣上外套,“红酒很浪漫。” “浪漫?” “不然,你是打算跟你哥们儿分了这瓶红酒吗?” “不是的。”你边说边笑了,因为她猜中了。 “那么,祝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她说道,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娇羞。她向你微微一笑,走前轻握了一下你的手臂。 “谢谢。”你说,手里捧着这瓶如同战利品的酒,目视着她的身影消失。 7 天空开始飘起雨,但只是温柔的细雨。滨海路上的车更少了,街灯也少了。你可以听见开往布雷的火车。它的发动机听起来仿佛要击穿你。你警惕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以防一群男孩会冲上来揍你,没有什么原因,只是你正好碰见了他们。他们会先推搡你取乐,就好像还没有决定是否要伤害你一样。“拿根烟,”他们会说,或是,“你看什么看?”他们会说你是个娘娘腔,然后你会觉得被人从身后踹了一脚。一旦你摔倒了,他们便会对你拳打脚踢,直到他们筋疲力尽。虽说真正让你哭出来的是愤怒而非疼痛,但在他们看来都一样,这让他们更来劲。 你加快脚步,离开滨海路,离开圆形石头碉堡,离开那片笼罩在爱尔兰海之上没有星光的苍穹。 你站在教堂停车场尽头的黑暗中,视线穿过荒原的灌木丛,凝视着远处你家所在住宅区的灯光。你难以屏住呼吸,难以倾听。你等待着眼睛适应黑暗,当你终于鼓足勇气,你跑了起来,穿过黑暗到达另一边高高耸立的岩石群中,这里就是“猫窝”,一块巨大的岩石突出来形成了天然的遮棚。虽然那里离住宅区不到几百英尺,但十分隐蔽。你到了“猫窝”,在黑暗中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岩石的湿气透过你的牛仔裤渗进身体。你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小折刀。你等待着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 你拿出那瓶酒,研究起它的标签。这只是一个绿瓶子。包装上没有金燕子商标,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法语词汇,也可能是意大利语。没有价格,只留下她用指甲把标签撕掉后的一块白色贴纸。多么善良。 瓶盖不能直接拧开,所以你用小折刀将软木塞挤进瓶子里。酒的酸涩使你的双唇发紧。你仰头大灌了几口,喘不过气来。你闭上眼睛,感觉这些液体在你身上蔓延燃烧,经由喉咙抵达腹部,再往下,这种温暖感蔓延到了你的腹股沟。你睁开眼睛,擦了擦嘴,感到很暖和,全身都很暖和。 时间消逝,无边的寂静降临,你不再感到害怕。仿佛整座城市都屏住了呼吸,踮着脚尖走开了。 你想抽一支烟,你甚至用手拍了拍你胸前放烟的口袋,感觉到它完好无损。但你还是决定等去漆黑的电影院时再抽。然后你意识到,你身上多出来了两块八,可以买一整包十支装的香烟。卡罗尔是最好的牌子,它的外包装是红色的,像美国烟一样。 你想着她,想着她是多么地得体,你毫无意识地又举起瓶子大灌了一口。第二口的滋味永远没有第一口那么呛。“果园里的苹果。”你听到自己大声说道,接着是自己的轻轻笑声。你提醒自己保持安静,然后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毕竟,你根本不害怕,直到你听到远处传来靴子踩在石头上的刮擦声。你摸了摸你的小刀,多年来你一直带着它,但你知道你肯定不会用到它。你把酒瓶放回口袋,将拇指按在上面,侧耳倾听。声音慢慢向你移动过来,你知道有人在等眼睛适应黑暗,就跟你刚才一样。 直到看见莎伦染过的头发,你才想起她。她跌跌撞撞地穿过荆棘走向你,低着头,好像在找之前落下的东西。你对着黑暗中叫道:“我在这儿。”以免吓到她。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你怕黑。”她边说边喘着气。 “我什么都不怕。” “闭他妈嘴吧,不然我就给你点厉害尝尝。有烟吗?” “有一支,但我想留着晚点儿抽。” 你的母亲不喜欢莎伦,她住在你家所在马路的那一头,她父亲在房子外面的煤渣砖上停了两辆生锈的汽车。县议会曾接到匿名投诉,说它们不堪入目影响市容。但她父亲是个酒鬼,不愿把车移走。 她找了块最大的石头坐在上面,十分安逸,然后拿出了自己的烟。从划火柴产生的微弱光亮中,她一定是看到了你上衣口袋里瓶子的标签,她向夜色中望去。这让你有些羞涩,你把酒瓶拿出来,呷了一口。 “你从哪儿弄来的?”她问。 “一个女人帮我买的。” 莎伦吸了一口烟,即使在黑暗中,你也看到了她吐出的烟雾。 “她听起来像是个骚货。”莎伦说道。 “你也是个骚货。”你说。 “至少我不喝那狗屁玩意儿。” “你不想来点吗?” “去你妈的。” 她用手指夹住香烟,让它完美地转了个圈。莎伦大你一岁多一点,自从她不去上学后,大多数下午,有时晚上,你都能找到她在这儿抽烟。 “我亲眼看到了科斯格罗夫先生死了。” “不是吧。”她兴奋地回应。 “我看到了,在麦卡恩肉铺的前边。他喝多了,走在路上。” “我听说他的头都差点被撞掉了,他都被撞烂了。” “啊,他没有,但他流血了,从头上流出来的。身上其他地方看起来还好。” “他都死了,怎么可能还好呢。” “我知道,但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他没有被撞烂?” “没有。”但随即你想起了他的脸,他可怕的表情,以及他那躺在冰冷地上的身体,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要是看到就好了。” “你不会想看的。” “我他妈就是想,我从没看过这些。” 小的时候一起玩。那时她还没长大,还没学会浓妆艳抹,也没找那些有车和老婆,小拇指上套着金戒指的男朋友们。 “你留着烟要干什么?”这时她问道。 “我要去看电影。”你说道,听到自己声音里止不住的兴奋。你被夜色撩得兴奋起来,但她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你同情依然满足于一个普通夜晚的她,你连自己对她的同情心也厌恶起来。 “你想一起来吗?”你问她,仅仅是因为你喝多了。 “你干嘛不跟帮你买酒的骚货去呢?”她说。 “我准备自己去。” “当然了,你就是他妈的独行侠,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要来吗?” “又是那部原声字幕片?” “对啊。” “去你妈的,我宁愿喝自己的尿。” “那是部好电影。” “你真是个讨人厌的娘炮。”她边说边向你弹了弹烟灰。 “那是你的损失。” “我就是乐意。” 你幻想着莎伦,你们俩的身体疯狂地翻滚在一起。莎伦扣紧了夹克,她的脚向石头踢去,身体前倾,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你几次想靠近她,但最终还是作罢,你不想像其他男孩那样让她哭泣。你抬起头,想看看是否能找到一颗星星,或者分辨出月亮的轮廓。 “你赶紧走吧。”她说。 “我还能再待会儿。” “别再帮我了。” 你想要离开,但想到时候已经不早,你不能将她独自留在那儿,陷入困境。 “你准备做什么?”你问。 “我想应该是回家吧。” 你向她要了一支烟,她递给你,你们坐在一起,包裹在黑暗中,抽着烟。 8 公交车后面的座位都坐满了,于是你坐到了靠前几排的位置。司机看到了你的酒瓶,警告地看了你一眼,但什么也没说。车的上层很亮,每个人都嘁嘁喳喳,有说有笑。 两个女孩在车站跟着你上了车,并排坐到了你前面。她们跟你差不多大,但穿着打扮却在掩饰自己的年纪。你向窗外望去,假装没有在听她们说话,却暗中打量着她们的脸庞,她们的妆化得匆忙,也许是为了不让父母看到而在黑暗中偷偷化的。她们露齿大笑,一瓶伏特加递来递去地喝。 公共汽车停在了最后一站——伊顿码头。听到下层车门发出排气声,你才站起身来。车外的奥康奈尔大街点缀着零星的霓虹灯,人们熙熙攘攘,地上到处是烟头,叫声和喊声笼罩在油腻的利菲河上。 阿德尔菲剧场的小休息室里,为数不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等待着。你手指间捏着撕下的橙色票根,是唯一一个独自前来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年轻人。看到你来,没有人停止谈话,但却纷纷压低了声音,懒洋洋地看着你。接着,他们又开始小声耳语,就像在说什么秘密。 “二号厅已经打扫好了,现在可以入座了。”一位老妇人说道。她穿着带褶边的衬衫,黑色马甲的扣子全扣着。她用脚把双开门的一侧打开,拿着手电筒检查橙色的票根。队伍慢慢地向前移动。 你脱下外套,用它挡住酒瓶,给检票员看了你的票。昏暗的剧场里散发着清新剂混合着陈年烟味的味道。你快步走向屏幕的右侧,从一个小小的红色标志下经过,上面写着“男厕”。 不知哪里的发动机嗡嗡作响,水龙头滴答漏水,荧光灯在粉色瓷砖的上方闪烁不停。你打了个寒战,进入厕所隔间之前经过镜子都忘了照照自己。 你解开裤子坐在马桶上。马桶冰凉,解决内急的感觉却很舒服。你的胳膊肘夹在膝盖中间,手指紧贴着紧闭的双眼。在你平静的表面下,一种感觉开始咆哮:你摆脱不掉的孤独感。你深深地吸气,就好像你已经在水下憋了好几天那样,全身开始颤抖。你猛砸隔板,一阵疼痛从胳膊传来。你提上裤子,推开门,愤怒地发现,镜子里你的脸依然容光焕发,年轻动人。红红的嘴唇,柔软的脸颊,饱满柔和的轮廓。你攥起拳头对着脸打了一拳,就一下,就让你的头痛了起来。 你坐在远离屏幕的一排,靠近后方的位置,陈旧的天鹅绒座椅前倾时发出巨大的闷响。你从头顶射过的光束中寻找隐藏在里面的电影画面,但你看到的还是一束光,直到它打到屏幕上,显示出最后一则广告。你拿出瓶子喝了几口,然后小心地把瓶子放在双脚之间的地上。接着,你打开卫生纸,拿出包裹在里面的香烟和红火柴,检查了一下是否完好,然后在椅背上划燃火柴。火柴一下子就点着了,仿佛它一直在等你点燃它。你又精神抖擞,再一次陷入了烟草和它所带来的兴奋中。 贝蒂圆润的身体出现在屏幕上,赤裸而又美丽,情人就在她大开的双腿间。屏幕里发出了充满快感的喊叫声,这让一对情侣跑去要求退款。你坐着,在黑暗中歪着头,电影一帧一帧地放映,她的每一寸肌肤你都了如指掌。有几句台词你没听清,但只是只言片语,倒也没有大碍。你明白,他爱她,直到最后,甚至直到他用枕头捂住她的脸,直到她死去。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但你没有起身。你满心都是各种情绪。影厅的灯全都亮了,甚至清洁工都进来了,也没能让你离开。直到空酒瓶从你的手中滑落,滚远后停了下来,你才起身离开。 休息室很亮,对你而言很陌生,你看到了那个拿走你橙色票根,穿着褶边衬衫的老妇人。你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摸起来竟然如此柔软。 “谢谢。”你说。 “好了,快回家吧,路上小心,亲爱的。吉米?”她喊道。一个穿着亮黑色套装的胖男人搂过你的肩膀。他的肩上有头皮屑,但你什么都没说。 “好小伙,”他说,“好小伙,这边。”他领着你出去时,臂弯让你感到十分亲切。你脚下生根似地站在漆黑的码头边,一边是河水,而另一边则是搭乘最后一班巴士离开周六夜晚的人们。 你决定走走。虽然知道这很危险,但你想找机会看看游荡在河边的姑娘们,街景到处都看起来一模一样,你迷路了不止一次,最后终于看到了缓缓流淌的河水。车辆不时地从你身边慢慢驶过,有时停下来,等着姑娘们的高跟鞋哒哒响起。她们倚在车窗前,低声交谈后上车,下车时她们身上的衣服皱得像圣史蒂芬日[1]的礼物包装纸。 “你在找乐子吗,亲爱的?你在瞧什么呢?”其中一个姑娘说,“天呐,你妈知道你出来了吗?”她笑起来,嘴唇紧紧贴在牙齿上,浓妆艳抹,皮肤粗糙得像牛皮一样。一辆车经过时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下。于是她有些恼怒。“滚开,臭小子,别挡着我做生意。”她说着,目送汽车像一个心愿般消失。 “抱歉。”你说。她看了看你,慢悠悠地拉了一下肩上的包带,走开了,加入了一群站在长椅边吸烟的女孩中间。她就着她们正在燃烧的烟头点燃了一支烟。 你在运河边更远一些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无精打采,百无聊赖。想到漫长的回家路,更觉得筋疲力尽。你的脑袋感觉天旋地转,眼皮开始发沉。如果不睁开眼的话,你知道你会吐的。然后你的头转向一边,吐了起来。 小路在你面前铺开。你的一只脚踏上小路,跟着是另一只脚,无休无止。有时有车经过,有时树叶在风中婆娑作响,但你头也不抬。这时你想起了她,她正在睡觉,在她温暖的床上,睡在干净的床单和柔软的枕头上,在蒙彼利埃商业街完美的房子里那完美的房间中。 仿佛做梦一样,那是你对四五英里的路程唯一的记忆。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她家门口。你用拳头砰砰砸门,喊她:“太太。”声音很大,你感觉很好。“太太。”你大声喊着,直到声音沙哑,却觉得轻松不少。楼上亮起了灯,沉重的门后似乎有了响动。 “搞什么鬼,到底是谁啊?”她说,“我要叫警卫了。” “是我,”你说,“我,你帮我买过酒。” 一阵沉默,然后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门开了。她站在那儿,光芒环绕,你可以感受到那光照到了你的脸上,意识到自己的眼睛被照得眯了起来。 “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不知道,”你说,“对不起。” “天啊,我就知道不该帮你买酒。我就知道。”她说。她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的额头抵在门边。 “你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我得给你父亲打个电话。”她说道。 “我想……我刚在看电影,它让我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她看着你,茫然困惑。她还是穿着那件长睡袍,腰间系了一个很紧的结。 “你为什么来这儿?”她高声问道,她的声音涌向你,浇醒了你。在来时漫长的路上,你想好了说辞,你打定主意,你有一千件美妙的事情要告诉她,但现在,你害羞地看着地上,却一件也想不起来了,甚至你以为拿在手里的烟也不见了踪影。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该这么做。”你的脚比你更先一步慢慢往回退。 “天,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很抱歉,我想……谢谢,谢谢你的酒,那酒很好。我知道。”她走上前来,她的脸被黑夜掩盖,你站在台阶底下,已经看不到她看你的眼神。 “对不起……对不起。”你又说了一遍,然后惊慌地跑走了。 “等等。”她在你身后叫你,然后站了一会,把睡袍拉紧。你在围墙外的藏身之处看着她回到屋里,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关上门。 [1] 基督教节日,在每年的12月26日,即圣诞节次日。 9 “抓住他!抓住他!”你拼尽全力跑过自行车棚后面的砖巷。你跑得飞快,顾不得脚下崎岖不平的路。你不敢回头看那个优等生。他叫格雷姆,你不知道他姓什么。他穿着板球外套,个子很高,有着稀疏的黄褐色眉毛。他一直躲在糖果店里等你,在那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自行车棚。 他可能已经在那儿蹲了好几个小时了,蹲在地上,而你一直在上课,你们俩都盯着那个走得慢吞吞的表。他早就想把你粗暴地带到校长办公室去,在那儿他可以详细数落你的罪状,并且骄傲地站在那儿说自己阻止了那些罪行。 你在十一点打铃之前离开了教室。你的衬衫下面藏着一个小虎钳,腰带下面还别着一把钳子。你需要一个前变速器,那是组装成一辆自行车所需要的几百个零件中的其中一个,是你需要的最后一个部件。你必须把车链子拆下来,才能取下变速器,砸碎链子的话,很快就能完工,但你没有砸碎它。你找到了车链卡头,把链子拆下来,拿走变速器,再重新装上链子。至少,这自行车还能骑,不像你之前偷完车轮后,还得从一个哭哭啼啼的学生旁边走过,他拖着一辆没有车轮的变形了的自行车。 那是一辆十速的蓝色兰令自行车。那天早上,你第二次绕过车棚时看到了它,那时接近九点,车棚里已经停满了自行车,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你从腰带上解下钳子,冰冷的工具压着皮肤十分难受,你很肯定,身上已经留下了印子。 优等生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抓住你:你的双手沾满油污,紧握着拧螺栓的工具,口袋里装满螺栓,毫无防备地弯着腰捣弄着已残缺不堪的自行车。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你什么都没察觉到,他一定深思熟虑过:我要让他再干一会儿,我要让他适应一会儿,我要抓他个现行。你什么都没感觉到,即使他已经悄悄挪到离你几英尺远的地方,直到他的脚不小心踢到的一块石子向你飞来,你才及时转过身来,看到他伸出的手悬在你的肩膀上,他压向你的身体,就像车框上坏掉的弹簧。 你想推开他,但他抓住了你的衬衫,用力拉它,直到扣子都松了。你又推了他一把,这次更用力。他失去了平衡,缓缓倒在身后如同陷阱一样的自行车轮上。他想拉着你一起倒下,但随后放开了手,胳膊撑在身后,试图想保持平衡。你趁着这个空当逃跑了,你听到十一点的钟声响起,身后有人大声喊叫:“抓住他!抓住他!” 你远远地跑在他前面。你穿过第一波从教室里冲出来的学生,穿过砖砌得高高的走廊,走廊尽头伫立着一道黑色的钢闸门,闸门外面就是主路。闸门可能有八英尺高,中间有一块你能够得着的凸起,几次助跑之后你就翻过了闸门,落在了另外一边。 你知道他不会追到外面来。不,他一定去了校长办公室,很可能还拖着那辆自行车。他会敲响办公室的门,一边等一边组织说辞,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你不能怪他这样做。 就在那时,你感到一阵遗憾。你放慢了脚步,检查着自己的肩膀。被抓住总是让你感到遗憾,但并不是因为被抓住这事儿本身。这份遗憾来自内心的更深处,它让你感到沉重而悲伤,会让你觉得如果能睡着或者去别的地方会更好。你穿过潮湿的马路。你得在外面等几个小时再回去上最后一节课。他可能不知道你的名字,但其他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那么广播里传出你的名字,让你去办公室,也只是时间问题了。他们会知道你干的事。事情总有传播的路径,它会传到食品店,传过A走廊、B走廊、C走廊,在你身边尘埃落定,班里的同学会窃窃私语,偷偷看你。你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10 “你们学校的年轻小妞,桑尼。真他妈浪。看啊,真想舔她们的大屁股。”米克说。 他用手透过围裙抓了下自己的阴茎,伸出了湿漉漉的舌头。你站在隔断的另一边,在肉铺后面,用钢刷清洗着巨大的宰肉案板。 “你会上她吗,你会吗?快看,看啊,你认识她吗?”他说道。你停下手头的事情,向门外看了看,谨慎地不想被人发现。经过肉铺的是艾普莉·奥布莱恩和另外两个你不认识的女孩。你们曾在菲利普斯先生的课上做过一次同桌。艾普莉的头发很长,是棕色的,梳得整整齐齐。她有一个她父母在伦敦给她买的书包,她的书都用纯棕色的纸包着,十分平整,还用透明胶带封着。 “那几个小妞是你学校的,是吗?我在学校的时候,女孩子怎么不这样。他妈的。都是该死的钱,你知道吗?钱……可以让她们成长得更好,还有皮肤什么的,天壤之别。”他说着,脑海中思考的东西让他的面部表情柔和了下来,好像又变成了学生。他转过身去。不管他在想什么,肯定都只属于他自己。 你开始继续工作,用钢刷刮着案板,偶尔看看钟。你马上就要到外面去扫地,因为顾客会将粘在他们鞋底上的木屑从商店带到外面的马路上。你尽可能拖延,希望你所有的同学都已经走了过去,不会看到你穿着围裙、拿着扫把站在外面。你知道那时有一场曲棍球比赛,那会推迟他们经过的时间。 刷子的钢丝从案板上划过,干掉的血渍和木屑滚成了光滑的小圆球,然后掉落在地板上。 店门口的铜铃突然响了,米克的手伸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拿出梳子梳起头发来。 “我的天,看看她。”他说着,走到肉铺前厅。你停下手里的活儿,手握着钢丝,侧耳倾听。 “此时此刻,”米克说道,“才是个美好的夜晚。” 一阵沉默。有人正在考虑要说什么。常客不会听米克说话的;他们等着他一说完,就会趁着间隙买下自己要的东西,或是把自己的事告诉他。 “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带着英国口音,“是的,我也这样认为。”她说道。是她。 “你是为晚餐做准备吗?”米克问。接下来又是一阵停顿,你低下头,离案板贴得更近了。 “嗯……”她开始回答道,“对,嗯,我要一块牛里脊,不要太厚,稍微带点五花。”她停了下来。她还想要其他东西,买点别的,但她突然停住了。“就这些,谢谢你。”她说道。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好的,我猜现在在家里等你的肯定是个很幸福的男人。”米克笑着说道。她没有回答,你知道米克也吃不透她。“稍等一下,我这就拿出来给你。” 米克离开前厅,经过你,没有开玩笑,径直走向了后面的大冰柜。 你走过去把脸贴在冰冷的隔断上。你慢慢地将手指滑向开口,探出了一点身子,只有一只眼睛露出隔断,直到你看到她。她看上去很高挑,穿着那件褐色的风衣,就像人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那样百无聊赖地盯着前方。 你听到冰箱门“砰”地关上了,你拿起刷子,正好看到米克往回走,手里抱着切下来的肉,仿佛有个钩子和线牵扯着他和这块肉一起往前走着。 “看吧!”他说,“你看这块肉怎么样?” 你想知道米克猜对了没有,在她家里是否真的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男人坐在那张黑色的长桌子边等她。前所未有地,你为心中的这种想法感到失落。 “可以。”她说道。你听到塑料袋的声音。 “不好意思,”她说道,“有没有一个年轻人在这儿工作?应该是兼职,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爸爸是个建筑工人,好像叫弗兰克?” “你说的不会是桑尼吧?他惹出什么麻烦了吗?”米克问道。 “没有,没有,当然不是。他今天不在这儿,是吗?” “他当然在了。”米克说道,“桑尼?”他喊着,但人已经向你走来。 “如果他今天不忙的话。”她在他身后说道。 “他正忙着无所事事呢。”他说,接着他来到你面前,与你耳语。 “有人在找你。”他说,显得忧心忡忡,“她想干吗?” 看到你时,她友好地笑了。你一下想起了她眼睛的模样,还有眼尾温柔的线条。 “你好,”她说道,“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他又不忙。”米克在柜台后面笑着,但她没注意到他,所以他有些尴尬。 “我想知道你没事。”她说道,然后转向米克,“他为我工作时弄伤了腿。”她没有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十分严肃地问道:“你还好吗?” “没事。”你说道。你试着露出一个微笑,上唇粘在了牙齿上,你希望能脱掉围裙。 “还记得我的房子吗,就在蒙克斯顿路边?”她说着,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个带着秘密的微笑。 “是的。”你说道。你没法一直盯着她看。她的裙子刚过膝盖,向外微微展开;再往下,你看到她紧贴靴子的小腿曲线。 “是这样,”她说道,“我最近打算卖掉它,我想知道,如果你周末有时间,想不想多做些工作……我手里正好有一堆琐碎的事要做,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你要走?”你问道。 “什么?是的,总会走的。我的意思是,我当然会付钱给你,如果这不妨碍你上学、学习或其他任何事情。”她说道,“你觉得怎么样?” 你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在等你答复。 “好,”你说,“我……会的。” “那很好。”她说着,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很开心。 “你想打电话告诉我什么时候方便开工吗?”她说完,轻轻拍了拍她的口袋,然后看向已经走开的米克,但他站的地方仍能听到谈话内容。“你有……?”她的手在空中比划。 “有的。”米克说完,猛地转过身去拿,忘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就有支蓝色的签字笔。“这儿,给你。”他说道。他在收银机旁找到了一支。 你看着她用修长的手指将名字和电话写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她把纸递给你,你拿开了一些读起来。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你看到别人也这么做过。你知道你愿意免费为她工作,并且你可以直接告诉她时间,但她给你留下了电话号码,你决定最好还是打电话给她。 “谢谢你,”她说,“有时间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她又笑了笑,露出虎牙上一个小小的深棕色斑点。 “那么,再见了。”她对你说道。对于米克,她用不同的语气说了个“拜”,便离开了。你看着她经过窗口,走过那粗制滥造的招牌:一只微笑的猪拿着一盘自己的肉。 你拿着那张纸回到里屋,仔细折叠好后放进了胸前的口袋,你小声地读了一遍她的名字,记在了心里。维拉。 11 “我找了份工作。”你骄傲地说道。 “你不上学了?”莎伦·伯克问道。 “不上了。” “和你一起上学的都是该死的势利傻瓜。快他妈的离开吧。”她坐在平坦的岩石上,膝盖并在一起,双脚向外伸开,用手指捋着染过的头发。 “你知道每周的失业救济金有五十五镑吗?”她说。 “人人都知道。”你说道。 “你知道那可以买多少烟吗?”她语气弱了下来,想了想,“很多烟。”无精打采地说着,用手小心地拈出一根头发。她的手指尖有粉红色和红色的斑点。她的眼睛淡得不能用蓝色形容,更像是被人在水龙头下冲洗过的蓝色。她眯着一只眼睛,对着阳光举起那根头发。 “真不知道你妈在想什么,把你送到那里。” “没有汽车票钱啊。”你说道,“他们只能接收。” “你是谁啊,特殊需求生吗?” “我去技术学校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说道,她笑了出来。 “你?去技术学校?他们会把你打扁的。” 你的哥哥们都去了技术学校,没人把他们打扁。然而你求家里人别把你送到那里,经过讨论,他们决定把你送到其他地方。 “那工作是干什么的?”她问道。 “为一个女人干活,在她家里。”你说道。 “什么,是管家吗?” “不,修东西。” “杂务工啊。”她说道。 你想了下,有点沮丧。不,不是那样。 “她很好。”你说完,马上就后悔了。 “她哪里好?” “不知道,就是感觉她很好。” “她是有钱人吗?” “也许吧。” “她多大?” “不知道。” “该死的,你看看你。” “怎么了?” “你喜欢她,一定是这样。” “拉倒吧。”你说道,但少了几分力度。 “你喜欢我的鞋吗?”她指着自己的白色漆革平底鞋。 “嗯,还可以。”你说道,“很好看。”她用手擦去鞋边的干泥,蹭在了岩石上。 工作结束后,天还不太黑,于是你沿着狭隘的小道,穿过荆棘、锯子草和荨麻,前往“猫窝”。 “你喜欢女孩子的鞋。”她大笑道,“你这个娘炮。” “你喜欢男人的小鸡鸡。”你说道,“你这个荡妇。” “你是个超级娘娘腔。”她说道。 “你个超级长舌妇。” “你个死鱼眼香肠嘴妖怪。” “妓女。”“娘炮。”“妓女。”“娘炮。”“妓女。”“娘炮。”你们又快又大声地骂着,直到这些声音变成了毫无音调的噪音。她扑过来,向你挥拳,想把你的手臂打麻。你把她的身体拉向你,假装防卫。她的身体结实而火热。你们扭打在地,双腿互相缠绕。你当时在她上面,突然想吻她,接着又不想了,接着你又想了。整个过程,她的耻骨都顶着你的阴茎。莎伦突然没了力气,你松开她的胳膊,她的四肢仍旧摊开,宛如一个十字架。她向你眨了眨眼,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呼吸平稳了下来。 “你现在想对我干什么都行,我阻止不了你。”她说道,这让你既恶心又兴奋。 “怎么样?”她淡淡地说道。 “什么怎么样?”你说道。你的目光顺着她的脖子,越过她裸露的肩膀,看到她不再洁白的胸罩。你想干,但又怕她事后告诉别人。 然后你开始想象她花时间在厨房水槽里仔细地用手洗着她的裙子的样子。也许穿着一件T恤站在那里,她的脚很冷,等着水壶里的水烧开。那条裙子,现在被你压在你身下的地上。你想象她小心翼翼地来到“猫窝”时的场景。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踮着脚尖走路,徒劳地试图让漆革鞋保持平整干净。 你想起了维拉。莎伦当时正看着你,打量着你的每个动作、每个姿势。你的身体里充斥着可怕的悲伤,正当你以为你可能会哭的时候,莎伦·伯克攥起拳头,狠狠地打在你的脸颊上。这一拳让你站起身向后退,远离了她。 “你他妈要干吗?”你说道,伸出手想要拉她起来。 “蠢货。”她骂道,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你看着她走回来坐下。她点了一支香烟,通过过滤嘴缓缓吸入,然后掐灭在岩石上,留下黑色灰渍。你感到嘴里黏黏的,就像你的舌头在嘴里生了锈。 “爸应该在找我回去吃晚饭了。”她咬着坚硬的指甲边上已经露出的嫩肉说道。当你走到她身旁,在她面前屈膝蹲下时,不禁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你抓住她的脚,轻轻地拉到你面前。你感觉到她腿上的肌肉先是收紧,然后放松下来。你把她的脚放在你的大腿上,开始用你外套的袖子帮她擦干净白鞋上的污渍,你擦得很慢、很仔细,像在用毛巾擦干白瓷茶杯一样。先是一只脚,接着再换另一只。 “如果你想,你可以做。”她说道,“我不在乎。”当你抬头看她时,她正攥着拳头抹着泪。 一只乌鸦落在了几英尺远的荆棘上。你看着它低下头,觅了一会儿食才飞走。天色渐暗,气温也降了下来。 “我也该回去吃晚饭了。”你说道。 “嗯。”她说道。 几片云从西边飘来,又黑又浓。你听到傍晚的声音,你呼吸的声音,还有你挪动身体起身时,脚下的偶尔擦刮碎石传来的刮擦声。莎伦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她在那里停了一两秒钟。你以为她会转过身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但她还是径直走了。你从地上起来,坐到了平坦的岩石上,那上面还有她的余温。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很快就消失在荆棘丛里。 12 你等了两天才打算给维拉打电话,这个时间间隔似乎刚好。等待是件难事。你不确定是不是等了太久,于是你下班后立马跑到了电话亭。 电话亭的奶黄色喷漆上被人用小刀刻上了“干他妈的这些猪”。这会让刀锋变钝,你很清楚这点。“英国佬过气了”“爱尔兰共和军”“米奇和邦纳永远相爱”。这些都是用同一支蓝色墨水的笔写的,要么是米奇,要么是邦纳写的。 黑色的塑料话筒在你手上显得大而笨拙,你能从听筒中听到自己的呼吸。你读着已经快烂掉的纸片上的一串数字,尽管你已经烂熟于心。你小心地按着你等了好久的号码。响了四声后,她接了。“你好,我是维拉。” “你好……我是桑尼。”话筒里只回荡着你自己急迫的声音。 “我现在不在。请留言,我会回电给你。” 那是机器答录,但是你并不了解机器。长长的哔声过后,是你本该留言的空白时间。你慌了手脚,便迅速地按下B按钮。你听到一声钢条碰撞的响声,那时电话本该退回你十便士,但它并没有。电话挂断了,你把话筒放回原处,不知所措。你已经没有硬币了。 你紧张地摩挲着让门关住的厚皮带,每当有车子经过,这电话亭都会随着颤抖。转过身,你发现一位老人靠在墙上,不耐烦地盯着你。 回到家后,你小心地从学校发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拿起一支钢笔,像冰冷的凿子一样把它压在页面上。你想起父亲是如何试着为墨菲先生写价钱的样子。到写墨菲先生名字那一步时,他停了下来,看了看周围的面孔,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帮助。你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墨菲这个名字,随后把它留在了父亲的椅子上。 你给维拉写信,告诉她你周六来工作。她的信箱口卡住了,就算你用力将信塞进去,也遇到了费力的阻碍,像两把刷子互相摩擦着,把轻薄的纸压折压皱,似乎你的手指永远都没法把信塞到里面去。 去工作的前一晚,你辗转反侧,难以安眠,感受着焦躁不安的情绪轮换,兴奋、恐惧,然后又是兴奋。你小心地摸黑穿上衣服,然后坐在厨房餐桌前,等待着第一束阳光穿破云层。七点之前,你听到母亲的卧室门开了,她迈着轻柔的脚步走向了浴室,你溜出了后门。 对你来说,迈开步子走向维拉的房子太过艰难,你口袋里的双手潮湿而沉重,手指攥成拳头,又松开,在这不停的反复中感受着彼此的凉意。你按下门铃时,能清楚地听见笨重的大门另一边的声音。房子似乎并不是完全的死寂,只是对周围的世界筋疲力尽、无动于衷。 一辆出租车沿着道路向你开来;司机的脸贴在玻璃上,找着地址。他在你身边停下,摇下了车窗。你再一次按下门铃,仍旧背对着司机。门猛地开了,维拉站在你面前。她伸着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则在包里摸索着,她一直低着头,直到翻出一串钥匙才抬起头,猛然一惊。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你,朝出租车望去。她拉上包的拉链,然后微微摇头。 “我留了一封信,一张纸条,有关工作的。”你说道。 “工作?”她茫然地看着你。 “我是肉铺的桑尼。” “当然,对,对,没错。”她看着你,尽力在回想。“哦!工作,妈的,我们说好的是今天吗?我有——” 出租车的喇叭响了,她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下。 “快点啊小姐,好不好?我可没该死的一整天——” “嘿!”你大喊道,第一次听到自己这样的声音,音量大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给她点时间,她这就来。” 当你转过身时,她看着你,好像在寻找一样东西,她看起来精神恍惚、情绪有些失控,她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包。她刚才肯定在哭。 “你没事吧?”你说道。 “是的,是的,当然没事。我得走了,我都忘了。” “没事,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可以改天再来。” 她打开包,拿出十英镑纸币递给你。 “非常抱歉,真的。”她说道。 “我不想要这个。”你说道。 她抓起你的手腕,握着你的手臂,将钱塞进你的手中。她的手指很柔软,一个指甲压到了你手心的肉。 你无法说谢谢。你没有转身,倒退着走下楼梯,为她打开出租车门。当她坐进车里时,你弯下腰,拉起她的大衣下摆,以防车门关上的时候夹到。你本想告诉司机态度好点,但是你没有开口。一旦经过思考,你就觉得这并不是该由你来说的话,隔着玻璃,你可以从她的嘴型中读出她的目的地。你转身离开,仿佛有什么重要的地方要去,然而你一直听着,直到出租车发动机的声音逐渐消失,当你确定它开走了以后,你便走了回来。 你在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冷得打起了哆嗦。在你家里,天黑前是不会生火的。主路上,汽车平稳地行驶着,一对夫妻戴着手套牵手从你身旁走过。男人的胳膊下面夹了一份报纸,他给了你一个警告的眼神。 你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十镑纸币,用手指将它的边角弄平整,对折两次,然后起身打算将它放进她的信箱。但你停了下来,把它放进了你的口袋里。你走到后车道,重新走着你和父亲送沙子与水泥时走的那条道路。那条路已经荒废了。你检查着阳台上的窗户,想看看是否能透过玻璃看到什么人。检查完以后,你爬上花园墙,跳下来,沿着花园小径走到后门。窗户很旧,可以毫不费力地开关。但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在你碰到门闩之前,就知道门没锁。咔哒一声轻响过后,你就站在了昏暗的厨房里。 你心中有烈火在燃烧,你已远离尘嚣。你发现你能够同时封闭自己和审视自己。长桌上放着一个碟子,里面有一些吐司屑,旁边是一杯茶,正在变凉,表面形成了一层黄膜,犹如新月。还有一只巨大的陶瓷烟灰缸,里面插着四支烟蒂,白色部分的长度足够你父亲度过一整个晚上。 你用舌头舔了一下手指,然后将它伸向烟灰缸;烟灰就像木炭一样黏在你的皮肤上。你把手指放进嘴里,尝不到任何味道,尽管焦油只燃烧了一点点。 在桌子中间有两摞书,紧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调味品:不知名的调料,色彩鲜艳,大小不一。这时,你看到了药瓶,一共有四瓶,棕色瓶身,白色标签。“每日一次。”“每日三次。”“饭前服用。”“饭后服用。” 维拉·哈顿。每个瓶子上都写着她的名字,以及那些你看不懂的医学词汇。你将它们打开,看向里面。 “维拉·哈顿。”你大声念了出来,然后把那些瓶子放回原来的位置。人们会清楚地记得把东西放在了哪里。他们虽然忘记各种各样的事,但是如果你把一个东西放在离它原处两英寸的地方,他们会告诉你:“我不是放在那儿的。” 走廊和房子前面的客厅面朝南,光线充足。你知道远处有海,就在那坡度平缓的小山脚下,一部分藏在重叠的屋顶后。你的手向后撑着蓝色的沙发。光洒在脸上,令你感到温暖。 在楼梯的顶端,你走向一扇敞开的门,光线透过它倾泻进了走廊。你站在门口,近乎宠溺地缓缓打量着。可以从屋子外面看到的巧克力色厚重窗帘开着。她的床很老式,只是木头制成的,也许是桃花心木,颜色看起来很暗。床头两边隐约显现出这里曾经绘制过一片淡蓝色的花朵。地板裸露着,只有一些褪色的白漆,以及她睡的那侧床边的小地毯。床脚放着一床红色的羊毛毯子,叠得很整齐,只有一些流苏搭在了没有整理的白色床单上。 这里的墙壁上零星挂着画和照片,有些没有相框,有些有。一张照片吸引了你,让你踏过吱吱作响的地板,走进了房间。那是一张小的照片,有些褪色。照片上是她的脸,比现在要年轻一些的脸,微笑着。你离照片太近,呼出的热气给照片蒙上了一层雾气。 晚上的失眠现在让你付出了代价,你突然筋疲力尽。你看向她的床,你一直认为童话故事里睡在三只熊家里的那位金发姑娘很蠢,那些熊一回家肯定就会发现她。 你把头靠在枕头上。上面有她的气味,她的头发和身体在床上辗转时留下的味道。然而,你还是不敢躺下。 确保房子里的一切已还原到你进来之前的样子,你原路返回。你拉紧后门,直到听到门闩锁上的声音。 你漫步在海角的沙滩上,消磨着时间,等着建筑工地开工。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没人。海浪懒洋洋地拍打着岸边,云儿洁白无瑕,无形状可言,完全遮住了天空。它们似乎在地平线上落入了大海。一个虎背熊腰、浑身体毛的男人从水里走了出来,你以前见过他,他的身形像一只海狮。 你曾和母亲一起站在那里,看着游轮从霍利黑德驶来。你问她游轮在这条航线行驶了多久。一百年了,她说,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你曾在这条路上轻轻拉了一下她的手,尽管到那时候,这一行为还会让你有点害羞。你还想问她一些别的事,但当时你想不起来了。那是关于你父亲的事,你知道自己不该问,尽管她从来没有说过:“你不可以问关于父亲的问题。”你从来不明白人们是怎么做到这点的,那就是他们什么也没说,却能让你明白各种事情。 13 几小时之后,你又回到车道,翻过维拉的院墙。你拿着两桶油漆。你刮掉了旧油漆,同时留心她回来的声音。这些窗台曾是红色的,在那之前是黑色的。你之前在她房子中的经历更像是一场梦,而不是回忆。 到了傍晚,你放慢了工作。她还没回来,而你几乎快要完成了。你留了几个地方没涂,这样她回来后,你还有理由留下来。窗台看起来更好看了,颜色搭配近乎完美。你的手一直很稳,刷的线条都很直。你对这项工作很满意,当你听到前门打开又关上的时候,这是你留下来的唯一筹码。你能听到她走进厨房的脚步声,也能通过不平坦的旧玻璃看到她扭曲的身影。 你本来想敲窗子提醒她你在那儿,以免吓到她。你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中指关节突出来,准备敲击。但你停住了。她的速度和决绝让她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她急着小便,是那种生理反应完全掌控她的感觉,其他一切不能让她缓解的事都得通通让开。 她脱下外套,把它扔在椅子上,然后走到橱柜旁,拿出一个碗,把它放在桌子上。她饿了,你以为她只是饿了。她忘了吃早餐,就像她忘了你的事情那样。有那么一会儿,这让你被她遗忘的感觉变得好受了些。 你再次举起手准备敲玻璃,但是又一次停住了,因为那时她正打开第一个棕色的瓶子,把里面的药片倒出来。你能听到每一粒药片落在瓷碗里的声音,像钉子掉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她打开了第二瓶,接着是第三瓶。 她的手提包带子搭在她放外套的那张椅子上,你可以听到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她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被折叠成好几层。她把它展开平放在桌子上,伸手进去,又拿出一个棕色的瓶子。 维拉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你,看向后门。你蹲下来,你很肯定她接着会看向窗户。 在窗台下面的你感受到了湿墙紧贴在背上渗入的寒意,你把额头埋进膝盖,手伸进头发里,按着头皮,摩擦着发根,发出很大的抓挠声。 前一天,你从肉铺往家走,路过一群小男孩,他们正围着一条死狗,其中一个男孩正用一根棍子戳着狗的脑袋。他们都默不作声。你想知道尸体是否会在那里直至腐烂,还是有人会挪走它。谁?谁会来?你想象了一下到处都是死尸的荒地、狗,还有猫和鱼。它们的光彩逐渐褪去,就像你从海滩捡回家的卵石那样失去光泽。 你顺着花园向外看向你父亲砌的墙,那扇小门半开着,现在两扇门水平对齐了。你父亲修好了它。你挪了挪身子,感觉湿漉漉的漆料像尼龙搭扣一样贴在你的背后。你妈会杀了你的。 你听到刮擦声,那是椅子腿被拖过地板的声音。水龙头打开了,凉水从你左边刚刚漆过的管子里流出来。水流了好一会儿。是她正拿着玻璃杯站在水槽边吗?你又听到了相同的刮擦声,她又坐了回去。除了你身边的几声滴答声,一片寂静。 “天啊,这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那本是她对在自己的花园里发现你感到惊讶之后该对你说的话。在你将她的注意力引向你的成果后,她会感到很欣喜。你问她要了一把扫帚来打扫那些漆片,给你拿扫帚的时候,她执意要你留下来吃块三明治,喝一杯茶。你打扫着漆片,它们像童话里的仙尘一样在微风中飘舞。 房间里仍是一片寂静,你身旁的水滴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一小滴水留在管道边缘,重量还不足以落下来。你站起来,血液涌入你的大脑,你一阵头晕,把脸靠近玻璃窗,眯着眼睛望向昏暗的厨房。维拉正笔直地坐在桌子旁抽烟。她的肘部紧紧地贴在身侧,烟举在眼睛的高度。一缕不间断的蓝色烟雾像拉扯木偶的线一样升起。你曾以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吸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现在你认为你之前的认知全都错了。 直到那时你才敲玻璃。维拉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你又敲了一次,这次更用力了。她的手动了动,让烟嘴正好可以触及自己的嘴。烟雾一阵慢慢地翻腾。 你走到后门,抬起门闩,走过门槛,站在她面前。她的烟从手上掉了下去,落在厨房的桌子上阴燃着。她的眼睛深深陷进眼眶里,尽管她睁着眼睛,但她的思绪太过杳渺,你什么也看不透。 “维拉。”你对着房间叫道,“维拉。”你又喊道。她面前的碗空了,那一大杯水也空了。你感觉自己悬浮在房间的边缘。“需要我帮忙吗?”你问道。她眨了眨眼睛,懒懒地眨了两下,然后抬眼看向你。 “我……”她停了下来,一只手肘滑落在身体一侧,把玻璃杯碰到地上,摔成了碎片。然后她站起来,摇摇晃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拿着玻璃杯的手势,然后说道:“哦。”就只说了这一个字。她看着你,先是疑惑,随后是恐惧。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倒下,就像你跳进了海里时,脚会先触碰到海面,然后双手向身体两旁展开,等着大海接住你。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而你就站在她的对面,双手空空荡荡,向屋内伸展着。 你能看到她胸口起伏着,你跪在她身边,耳朵贴在她的嘴边,直到感受到她的呼吸。你跑到客厅,拿起几个枕头,然后匆忙跑回她身边,小心地将她的头从地板上挪到枕头上。 “维拉,”你在她耳边低语。“维拉。”你又叫了一次。你沿着她的脖子向下看,她的锁骨裸露在外,洁白的肌肤紧紧地绷在上面。 电话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你是哪种紧急情况,听到你犹豫,她帮你提出了建议:“报警还是救护车?” “救护车。”你说道,接着又补充道,“拜托了。” 在你讲清地址挂断电话后,你从走廊跑回来,跑下三级台阶来到厨房,站在维拉的身边,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的呼吸很浅,当你把手放到她的肌肤上时,你感到有些发黏,有些冰凉。她快死了。这种令人心惊的事情从未发生在你身上。但是她试着去死,她随时都可能成功。她的呼吸可能就这么停止了。那样,你的手可能就搭在了一具尸体的额头上。 在石板地面上有一些飞溅的血液,肯定有一块玻璃碎渣刺进了她的身体,但是你不知道她具体伤在哪里。你突然感到很难受,眼泪从脸颊上流淌下来。你吓了一跳,开始用指尖搓揉脸颊,检查着眼泪的痕迹。尽管你的皮肤已经清楚感觉到泪水,尽管你曾发誓,你对一切都不会动感情。 就在那时,你听到了门铃响。你迅速地跑去开门。你甚至比他们还着急。随后,就一小会儿的时间,他们就将她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从地上抬起来,放上担架。其中一个人将桌上的空瓶子包起来。在用绷带固定她的同时,他们问了你一些问题,比如她对什么过敏、她的血型是什么,以及她的病史。 “我不知道。”你说道。你说了太多次不知道,最后能回答的只有“她叫维拉”。 “是的。”其中一个人说道,“我在瓶子上面看到了。”那之后他一定很同情你,在坐上驾驶座之前,他微微一笑说道:“她应该不会有事的。” 几个邻居走出来站在他们的屋前台阶上,看着这一切,蓝色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庞。然后,救护车驶向顿劳费尔。维拉的前门大开着,你走上台阶,把它从身后关上。 走到厨房,你把玻璃碴扫起来,把枕头放回客厅。你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碗从桌子上拿了起来,发现里面还有几片彩色的药片。你在想它们是否是什么证据,但你还是将它们扔进了垃圾桶,不管怎样,你洗干净了碗,放好沥干。 厨房的桌子已经没有了光泽,经过这么多年,有些凹痕都变黑了。你发现自己的指甲在其中一个凹痕里进进出出,留下了痕迹。维拉掉落在桌子上的烟烧焦了它周围的区域,只有用砂纸和一下午的努力才能让桌子恢复原样。 维拉坐过的地方摊开着一本书,她肯定是从那一小堆书里将它抽出来的,边抽烟边读,等着药效发作。它之前是被放在书堆的最上面吗?还是这是她脑海中想的文字,她的遗言? 你确保所有的灯都关上了,然后带上了后门,但并没有上锁。你把墙收拾干净,拿着书离开了。 14 你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本书,而这是本好书,你非常肯定。它有着手指摩挲过的书页和陈年琥珀般的香气。书的封面上用红色的粗字体写着:T.S.艾略特,以及诗集两个简单的字。封面上,一个完美的圆从诗集两字的正中间穿过,那是一块深色的污渍。 你看见了那时的她,那时的维拉。在一天夜里,她躺在家里的蓝色沙发上,膝盖上盖着一张毯子,也许壁炉中还生着火。她将一缕头发别在耳后,伸出手,将喝了半杯的红酒杯放到了一本她已读完的书上。杯子在上面留下了印记。 你坐在厨房的桌前,大胆地将书摊在面前。你的母亲正在做晚饭,收音机里播着新闻。男孩子们在隔壁的房间,电视机也在那里。当你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忍住没问你赚了多少钱,但她很想知道。她对你还要她亲自来问这件事感到有些生气。 “那是什么?”她问道。 “一本书。” “我知道这是本书,是本什么书?” “诗集。”你答道。 “诗集?”她紧闭的嘴唇强吸进一口气,发出了一种吸吮声,“什么样的诗?” “就是诗。” “你从哪儿找的?” “她给我的。” “谁?” “那位女士,我的雇主。” “她给你的?” “是的。” “她要干什么,居然给你一本书?” “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了。她给的是你,不是吗?” 她走过来拿起书,在手里翻看着。 “她叫什么名字?” “维拉。”你说道。 “该死的维拉,维拉什么?” “我记得是哈顿。” “那么她是新教徒。” “不知道。” “只要她给你钱,她可以成为任何她想成为的人——她给你钱了吗?” “是的,当然了。” “多少?她给了你多少钱?” “她下周会给我。” “我他妈就知道。你这个蠢货,她没给你钱吧,说实话。” “她下周会给我钱的……把书还给我。” 她带着书走进客厅,将它展示给你的哥哥们。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看看,”她说道,“他干了一整天的活,然后她给了他一本书。” 她回到厨房,但是没打算把书还给你。她快速地翻阅着、搜索着。 “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给这小伙子一本书?真无耻,她多大?我问你她多大?” “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在嘲笑你,她一定笑掉了大牙。天啊,一本书。”她把书扔到桌子上,它滑过桌子的表面,越过边缘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封皮上的污渍那面朝上,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污渍,就像这本书坏了,不再特别了一样。 你的外祖母去世时,你还没出生,母亲那时还年轻,别人告诉她可以去她母亲的房子里继承一些东西。当她和她的亲兄弟们一起到达那里后,他们缓慢地在那栋庄严的房子里走动。她拿着一盆巨大的植物。一盆凤仙花,那几乎是她能拿得走的所有东西。 她的兄弟们就很机灵了,带着车来,把房子里为数不多的古董洗劫一空,连窗饰也没能幸免。东西不多,但足够装满一辆小货车,足够让你母亲多年后依然铭记于心,并且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被愚弄。 你不想你母亲看到你是如何卑躬屈膝地捡起那本书的。不想让她知道它对你是那么的重要。但你不得不弯腰,于是你那么做了。你下定了决心。 你坐下来,翻开第一页。书上的字很小,以至于用手指跟着句子指读的时候,你都能感觉到自己眯着眼睛,皱着鼻子。你看到了“爱”字,它给了你希望。书被陌生人乱扔,这对维拉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你感受到又是一滴泪水在灼烧着你的眼角。如果你眨一下眼,它就会汇成一大滴,滴落在桌上。你的母亲就会知道你很在乎,他们全都会知道。你站起来,走过沸腾的蒸汽和广播里传出的噩耗,走出厨房。 “老天啊,你还没放下它。”你妈妈在后面说道,“现在可不是看书的时候。该死的破书,等冬天到了,它不过就是煤块。” 你走过客厅,上了楼。那里只有厕所,你走了进去,锁上门。你瘫坐在地上,平复着呼吸。放轻松、放轻松,你告诉自己。然而你还是沦陷了。不争气的泪水流了下来,你使劲向后仰着头,直到阵阵作痛。突如其来的愤怒中,你将书扔到厕所的另一头。它那老旧的书脊立刻裂开了,书页散落下来,如雨纷飞。慢慢地、慢慢地,红色、黑色、黄色。也许你的母亲是对的,书并不适合在肉铺里切肉的男孩。 15 莎伦坐在“猫窝”的一块石头上,仿佛已和石头融为一体。 “你看你的样子,还有黄油的价格。”她说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吃惊。但并没有期盼你也这么做。 你坐在旁边的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头上巨大的石块成了你们的遮阳伞。 “你逃学了么?”她问道。 你拿着那本书。你已将它的书脊粘了起来,但没什么用。书页还是松散不堪、歪歪扭扭。 “只是几节课。”你答道,“你有烟吗?” “有。” “给我一支。” “滚开。” “给我一支吧,我以后还你。” 她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装作你不存在的样子,鼻子朝天,仿佛自己是上流人士。这是她玩的小把戏,而你内心很喜欢这样。 “别那么抠门。”你说道。她穿了条牛仔裤,你却想念她带着伤痕的双腿,还有走光露出的内裤。 “如果我给你一支,你得还我两支。” “好吧。”你说着,同时伸出手。她掀开黑色夹克,从里面拿出一包二十支的蓝色包装的烟,露出了橘色的内衬。 “你从哪弄到的?” “你算老几?该死的保镖吗?”她边说边递给你一支。 “这是你买的吗?” “是礼物。”她说道。 “谁给你的?” 她没有回答。 “那是什么?” “书。”你说着,把它拿在手中摇了摇,然后点烟时不小心把它掉在了湿漉漉的地上。 “你从哪搞到的?” “那个给我工作的女人。” “真的?” “是的。” “你女朋友。”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真有趣,给我买烟的人也这么说。” 你们的对话突然停了下来,积雨从树枝和树叶上毫无节奏地滴落下来。你手中的香烟烟雾缓缓上升,最终消失在潮湿的空气中。你仔细地观察着莎伦,看着她握紧又松开自己的拳头。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你问道。 “我正一个人安静地抽烟,你就来了。” “你心情不错。” “我他妈什么?” “我不说了。” “谢谢。”她的目光停留在你的脸上,“让我看下那本书。”你从地上捡起书,上面沾了些湿泥,还有一片落叶。你用牛仔裤将书擦干净,然后递给她。 “她就不能给你一本新的吗?”她笑了,你也笑了。然后,她毫无畏惧地翻看着书页,口中跟着开始念念有词。 “你看得懂吗?”你说道。 “我当然读得懂了。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他讲了些什么玩意儿,但我读得懂,你不会么?” “我当然也会。”你说道。 “我一直都很善于阅读,而且我也很喜欢,看书什么的。”她小心地说道。她告诉了你一个秘密,而你又意外地发现自己也是如此,即使你并不想和她一样。 “你现在还喜欢吗?”你把烟丢在地上,它很快就熄灭了。 “不了。” “为什么?” “就是不喜欢了。” “我不认识读书的人。” 莎伦把书扔了回来,正好落在你的身边。“对你没什么用,是吧?”她耸耸肩,移开了目光,接着开始咬指甲,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又把手深深插进口袋里。 “你可以做我的男朋友吗?”她慢慢地、谨慎地问道。 “什么?”其实你听清楚了。 “我不是在要求你——我不会强迫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愿意吗?你愿意当我的男朋友吗?” 你看着她,和那块石头相比,她显得那么无足轻重。你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学校、在肉店,当维拉路过时,向你善意一笑,请你帮忙做事情。那时候的你像个傻瓜,也曾心怀幻想。 “是的。”你说道,“我愿意。”她微微一笑,你却无法长久地直面她的笑容。 “还想再来支烟吗?”她问道。 “不了,我够了。” 她点燃了一支烟,在吸之前用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你去过圣米迦勒医院看过谁吗?”你问道。 “去过,我爷爷,几年前去过。” “很难进去吧?” “又不是什么该死的俱乐部。” “就是随便问问。” “有人生病了吗?” “没有。”你说。 “你真是满口胡言。”她不情愿地吸了一口烟,仿佛因为抽得过快而感到遗憾。 “给我来一口。”你说道。当她将烟递给你的时候,烟嘴上还有她湿冷的唾液,这令你兴奋起来。当你幻想和她发生关系时,场景总是那么粗暴又速战速决,就像动物一样,只是在寻求慰藉。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你们之间没有爱,有的只是肉体上的欢愉。 “你他妈都把它弄脏了。”你说。 “不想抽就还给我。” 莎伦又待了一会,但是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了。你觉得是这种安静让她焦虑起来,但你也没办法改变。她站起身来,离开前坚持塞给你一支烟。你捡起书,把它擦干净。 16 人人都说,奥尼尔太太种的水仙花长得最好。早在二月份,它们就已经盛放如长长的黄色丝带,在她的前花园里蜿蜒。你从泥土里扯了一把水仙花,用手将花茎上的湿泥抹去。你的动作太大了,好几朵花都被你扯坏了。你紧紧握着它们,沿着海岸公路向医院走去,然而在进去之前,你把它们扔在了一辆停着的汽车下面,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手。 你转过接待区后,在长长的走廊里迷了路。在二楼的一个护士站,一名护士记得维拉的名字,你被重新指向了康复区。 她很苍白,闭着眼睛,嘴唇干涩而紧闭着,你想象着她干燥的舌头紧贴着上颌。 她的病房里摆放着八张床,整齐地分成了两排,每排四张。维拉的床在最里面。那时正好是探视时间,病房里一片热闹,到处都是父母和孩子,还有气球和用橙色包装纸包装的汽水瓶子。她的床边放着一把椅子,显然你并不是第一个坐在上面的人。 你看着她,她身体一动不动,只有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呼吸着维系生命所需的最少量空气。 你把那本书带来了,想读给她听。但即使你只是从外套里将它拿出来,打开一页,倾身靠近维拉,你也害羞得不得了。你在电影中看到过,人们会静静地读书给他们的爱人听,但现在你的周遭只有闲聊、激动和慰藉。 你从一首诗的开头几句话开始读,轻声地,喃喃而语。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就像在湿润的岩石中间小心翼翼地行走着。你的眼睛从维拉身上移到书上,又移回她身上。 她的头偏向你的方向,紧紧闭了闭眼,然后慢慢地睁开,看见了你。你这位不速之客让她感到有些气愤。 “别读了,”她说道,“不管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停下来。” “这是T.S.艾略特的诗。” “我知道是谁。” “他不是你最喜欢的作家吗?” “不,不是。” “我以为……”你发现自己正看着书,你疲倦的手指正搭在书脊上。 “你是谁?”她说。 那时,你开始有些怀疑,如果将这本书给莎伦是否更好一些,好鼓励她重新开始阅读,就像她曾经那样。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莎伦永远不会重新阅读的,再说这本该死的书本来就无聊得要死。 “桑尼。”你说。 “桑尼?”这个名字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我在麦卡恩肉铺上班。” “哦,桑尼。”她含糊地说,“我以为你是一位年轻的牧师,谢天谢地。” “是我,我发现了你。”她看着你,实实在在地看着你,让你知道此刻她记起了你,但她不会感激你发现了她,她内心的某个地方在恨你。 有一家人来到维拉对面的病床旁。房间里一会儿是“妈咪”的呼喊,一会儿又是“安静点,你妈咪会越来越好”的呵斥。母亲坐在床上,一个成人帮她把枕头放到她背后。他们中的一个男人转过身来,对维拉笑了笑,眼睛迅速地扫了一眼毛毯下维拉的身体轮廓。 “帮我起来。”维拉说着,将自己的手肘向你的方向伸去。 “什么?” “帮我起来,我想抽烟了。” “你可以这样做吗?” “你觉得我在乎吗?”她说道。那些在她旁边,听到她说话的病人和访客都露出了反对的表情。 你站起身来,当她把手放在你的肩上以便从高床上起来时,你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抬了起来,盖住了她的手。她从床上滑下来时,身体的一部分蹭过了你的身体。她将脚伸进拖鞋里,系紧了她的睡袍,走在你的前面。 在长长的走廊里,一名护士碰到了维拉,叫出她的名字,向她问好,并停下来问候了一下。“现在好多了,玛丽。”说着,维拉抚摸了一下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我真高兴。”护士说道,“楼上的姑娘们都在问你——现在你能下床走动了,她们会很高兴的。”接着她看向你,你在维拉身后几英尺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毫无信心地等待着。护士又看了看维拉,不知道她是否要介绍你们认识;她没有。 吸烟室有一股烧塑料的味道。“你要抽一根烟吗?”维拉说道,她自己的烟已经点上了,第一口烟雾已经从嘴里吐了出来。香烟的包装在你的手里显得特别大,是美国香烟,骆驼牌的。 你们并排坐在绿色的塑料椅子上,看向窗外。那里可以很好地看到湿漉漉的停车场。路灯发出的微弱的橙色灯光反射进了窗户。 “你走之后有没有想到锁上门?”她问道。 “想到了。” “很好。” “我收拾了……一下。” “收拾?” “只是一些碎玻璃和碗之类的。”那时你注意到,她的蓝色睡袍上印着“圣米迦勒医院”的字样,睡衣和拖鞋一样,都是医院提供的。没人来探望过她。 “我刷了外墙,厨房的外墙。” “眼下我没法给你付钱。”她说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吃惊。” “吃惊。”她说着,将烟灰弹到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烟灰缸边缘。“男人比女人的成功率要高得多,你知道吗,桑尼?” “成功?” “自杀。” “不,我不知道。” “是真的,所以大多数人认为女人自杀,只是为了发出求救的信号。” 她看着一个老头子推开了沉重的门。他趿拉着拖鞋走在抛光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他坐在房间的尽头,用遥控器对着高高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按了一通。电池肯定是没电了,他把每个按钮都按了一遍,也没能让小屏幕亮起来。他坐在那里,放弃了,把遥控器放在腿上。 维拉转向你,最后吸了一口烟,说道:“我不需要帮助,我不想要。你明白吗?” “明白了。”你说道。 “为什么带这本书来?” “当我找到你的时候,它就是打开的,放在桌子上。” “你之前在外面粉刷墙壁?” “是的。” “你是在观察我吗?” “是的。” “透过窗户。” “是的。” 老人开始晃动遥控器,拉扯它的背面,想取下盖子,指甲在上面发出了“咔”的一声。 “你不应该写个遗书吗?”你问道。 “给谁?”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没人可写吗?” “不是那么回事。”她说道,手指缓慢地敲击着烟盒顶部,“再给我读一首诗吧,你有最爱的诗吗?” “没有,我不是很懂它们。” 她啧了一声,让你读第一首。老人扔下遥控器,站起身,走到门口,说着:“这地方……无聊的蠢货。”维拉微微一笑,闭着眼睛听你读诗。 读完几首诗之后,你假装翻页,实际上却观察着她。她的眼睛仍然闭着,但你并不认为她是在睡觉。她把手掌平放在腿上,你可以依稀看出她的睡袍下那健壮的大腿。最终,她差不多是用气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她抬头看了看房间另一头墙上的钟,你明白她一直在等着探视时间结束,那样她就可以回到病房。相比和你在一起,那里要舒服得多。 “再见了。”她说道。你为她拉着门,看着她走过长长的走廊。她的手放在口袋里,没有回头。 17 在回家的路上,你告诉自己,你只是要去把书还给她。你翻过后墙,从没上锁的后门进入了她的房子。时间已至傍晚,虽然你还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儿,但你该去肉铺了。你把这本书放在厨房的桌子上那堆书的最上面。但你走之前,没忍住又带走了另一本书。 你凭借着绝无仅有的勇气,来到她的起居室里,倚靠着蓝色的沙发。房间的整个后墙以及壁炉两侧都是书架。起初,你无法理解,觉得这些书摆放得杂乱无章、毫无头绪。但后来你才发现,它们是按照国别排序的。爱尔兰、英国、俄罗斯、法国和美国。你选了一本叫做《严密监视的列车》(Closely Watched Trains)的书,这本书非常小,可以轻易地藏起来。 那天晚上,你独自一人待在棚子里,坐在混凝土地面的硬纸板上,用还没洗的两条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有静下心来的时候,你才打开了这本书。 刚开始,你把它藏在你经常藏东西的浴室水槽下面,之后把它取出来,塞到裤子的前面,下楼时用套头外衣盖住它露出来的部分。当你坐着吃饭时,这本书被紧紧地捆在你的身上,就像一个点火器一样。 当你听到父亲关掉电视机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外面待了很久,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因为你没有和他一起看电视而感到遗憾。但你不想放弃这本书。确定每个人都入睡后,你才解开浴巾,走进房间,泡了杯茶,点燃壁炉里剩下的灰烬。你坐在父亲的椅子上,甚至点燃了一支烟。虽然你看得很慢,但在天空微亮之前还是看完了。在合上书时,你抚摸着封面,就像她可能会做的那样。她会以这种方式从沉默中回到现实,内心某些东西已然改变。你想起她,以及她所有的那一排排书籍,她的内心必定充盈着强烈于你十倍、百倍的情感。 “你在这儿待了一晚上?”你母亲边说着边把你叫醒,但时间太早,她没考虑太多。 “没有。”你说道。 “你抽烟了?”她指着椅子旁边地板上的烟灰缸说道。 “没有,爸昨晚留在那的。” “你爸爸从来不会把烟灰缸留在这儿。” “确实是他昨晚留下的,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她问了一会就放弃了,睡眼惺忪、满面倦容。随后她进了厨房,你能听到她往水壶里灌满水,然后打开烧水开关。但她那时有些烦躁,没有心情给你端杯水。 你展望着即将开始的一天。去上学的潮湿道路,在教室里躲藏着,害怕老师点你的名字,但老师总会点到你。四点的时候去肉铺,然后走回家。你的生活平淡无奇,不值一提,而你也深深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本书滑落到了你和坐垫之间。你把它塞回牛仔裤,站起来的时候,你的整个身体都感到一阵钝痛。你上楼走进浴室,想把书藏起来,但是最终没有藏。 随后,你肩上背着帆布书包,离开了家。之前,你把自己在浴室里反锁了很长时间,其间你的一个哥哥一直在敲门。 当你的拇指按在维拉家的后门冰冷的金属锁上时,你才突然想到,她可能已经出院了。这让你感到有些害怕,但不足以阻碍你将锁打开,推门而入。你站在那里,观察着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尽管你认为她在这所大房子里留下的痕迹是如此轻浅,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 你走过长桌,指尖从木桌上划过。一股毫无生气的味道悄然袭来。房子散发出第一波废弃的味道。 你走上三个台阶,进入门厅,之后左转走进客厅,在一排排书架上寻找她最常翻阅的书籍。你没有立刻为维拉感到担心,没有害怕她会再尝试自杀,至少现在不会。你是从家里学到这一点的。这就像烧水,当一壶水烧开以后,你必须得加入冷水才能再烧。 你放回了第二本书,寻找另一本。书架上有一部分是关于爱尔兰国家美术馆的书。你发现了一个小青铜匾,那是为了感谢她曾在那里工作发给她的。 虽然你知道国家美术馆在哪里,但你从没去过。一年前曾经有一次学校组织旅游是去那里,你非常开心,还为此攒了车票钱。后来你听说同学们要在美术馆的咖啡厅吃午餐,而午餐需要另外付钱。反正那天你也生病了,最后你便没去。 你慢慢地从书架旁站起来,拿着一堆书躺到了沙发上,再盖上了一床毛毯。远离窗外阴暗的早晨和冷风:风拂过窗外成行的白蜡树和板栗树。雨滴拍打着拉上百叶窗的窗户。这个房间成了冷清的避难所。 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候,你冷得发抖,此前你只在小便的时候离开过几次沙发。你突然发现已经很晚了,于是带着《织工马南》(Silas Marner)奔向了肉铺,然后才回家。那天晚上,你又一次去棚子里,慢慢地享受自己的阅读时光。 午夜的时候,你父亲想知道你在做什么。他走出厨房,低头看着你。你裹着毛巾,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他只盯着你的眼睛看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 “别让你母亲看到你用她的毛巾。”他说道,然后关上了门。 “你是来读书给我听的吗?”维拉说道。 “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有一本书。”你说道。重重的门在身后关上。吸烟室内没有开灯,维拉是绿色椅子上一个L形的身影,没有沾染丝毫从大窗户潜入的路灯灯光。 你之前路过她的空房子,但太害怕,没敢进去。你继续沿着路走着,直至走到医院。你在外面等着,透过厚玻璃窗看到护士长离开岗位,然后走过昏暗的走廊,走上楼梯,偶尔还遇到几个深夜到访重症监护病房或是刚从那里出来的探视者。晦暗难懂的窃窃私语在一尘不染的墙壁和地板间回响。从病房的门口看去,你可以看到维拉凌乱的床铺空空如也,床单和粉红色的毯子在床尾堆成一堆。 “我睡不着。”你说着,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 “你来这里看我,还是来看别人?” “你,我来这里见你。” “如果我睡着了,你该怎么办?” “不知道,等着……把你叫醒。” 她微笑着把手上的一包烟给了你。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她说道,“吐司,还要涂上真正的黄油和果酱。还有该死的正宗咖啡。”她没有穿拖鞋,离你最近的大脚趾上还有被遗忘的一抹红色指甲油。 “我的病房里有一个一直放屁的人,我不知道是谁,但她就在那里……放屁。” 你笑了,她似乎很喜欢。 “还有另一个女人,和我年纪差不多。她有几个讨厌的小鬼头每天围着她转。我认为她没生病,只是在休假。他们离开后,她拿出一本杂志看,明显轻松了不少。” “你有孩子吗?”你问道。但她不喜欢这个问题。她的烟头上积蓄了长长的烟灰,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你的脚冷吗?”你突然问道。 “不冷,你的故事是什么,桑尼?” “不知道。” “你是爱上我了吗?还是别的什么?” 你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感觉自己脸红了。 “没有必要为此扭扭捏捏的。”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需要多读点书。对于你来说,现在还不晚,不是吗?”她看着你,你也鼓起勇气,对上她的目光。 “不晚。”你说道。 “不知道这对你有没有帮助。那瓶酒是干什么用的?那瓶红酒,是给谁的?” “我自己。” “你一个人?” “是的。” “相比你住的乡下,这有点太花哨了,不是吗?” “我住的乡下?” “听着,你要是再装傻的话,那我要找另一个朋友了。是的,你住的乡下,那儿的小伙子可不会喝红酒。”她打算点燃另一根香烟,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庞。你看着她的双手围着火焰,嘴巴向前努。 “你为什么搬到爱尔兰?” “我喜欢雨。” “你一定爱死雨了。” “谁在乎啊,桑尼。我的意思是,你认真的吗?这只是一个故事。” “我在乎。”你说。 “嗯,好吧,你也编一个吧,咱们俩都会相信的。” 之后你就没了主意,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如果她是莎伦,你们俩互相推搡打闹就好,那就是你们相处的方式。但你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周围一片静谧,只是抽着烟。你很高兴自己能有一支烟燃烧的时间,每口烟如同沙漏中粉红色的流沙一般不断下沉。你们俩之间已经沉默了太久,你最开始还只是偷偷地看她,然后便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想看哪儿看哪儿,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的迹象。你的维拉,她很美,她也许已经习惯了总有人盯着她看。 就在那时,她转过身来,故意对上你的目光。她的目光像钳子一样,仿佛在审视你,扫过你的眼睛、鼻子、嘴巴和下巴。 “你这么年轻,不应该一个人,你的朋友们在哪里?”她问道。 “那你的朋友们又在哪里呢?” 她继续看着你,仿佛会说些什么,但注意力被走廊急促的脚步声吸引。脚步声突然停下,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哦,原来你在这里,维拉。”一个护士说道。她纤细的身影不足以充满门框。越过她的肩膀,你可以看到一个深色的十字架竖在她身后的墙上。那个十字架让你感到害怕,一直都让你感到害怕。 “是的,”维拉说道,“我的外甥来看我了,他从韦克斯福德来。” “哦,好吧。”护士说。 “我们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你是知道的,这显然不符合规定。我的意思是,真的,他不应该这么晚还留在这里。这可能会让其他女病人不舒服的。” “当然。”维拉说。 “那好。”护士重重一点头,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关上。 “我想,她是给你下逐客令了。”她说道。 “她和韦克斯福德来的人到底有什么过节?”你说着站了起来。她笑了笑。你想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希望让你产生幻觉,还是你即将离开让她真的看起来有些失望? “谢谢你来看我。”她说道。 “没事。”你说着,站在她面前。她浅笑着抬起头。 “你最好在其他女病人感到不舒服前快走吧。” 18 你的书包里有十二克半新鲜烟草和一些卷烟纸。你卷了一支烟递给莎伦。 “你要走了? “对,去国家美术馆。” “哪儿?” “国家美术馆,在城里。他们把画都放在那儿。” “什么画?” “油画。” 她把烟点着,目光扫视着地面。 “好吧……但你去看画干什么?” “天啊,我不知道,因为它在那儿,我猜……它不在这儿。我从没去过,你呢?” “没有,我没去过。也不会去的。” “为什么?” “就是不去。” “我打工的那个女雇主之前在那儿工作。” “你怎么不和她结婚?” “你不想去吗?和我坐公交去?” “不想。” “我会照顾你的。” “不,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就是不想去。” 你们坐在那儿抽着烟,又抽了两口,可能三口。烟草在你们之间传来传去。你知道你伤了她的感情,这都怪你,但你没办法解释。当你站起身来打算离开时,你从烟草袋里拿出一把烟草,将它们用纸包着递给了她。你能看出她在犹豫拿不拿,很高兴的是她最终还是拿了,好像这样一来她就原谅你把她丢在那儿了。 “再见。”你说道。 “它在哪儿?” “什么,美术馆吗?” “是啊。” “在城里。” “我知道,城里哪儿?” “梅里恩广场旁边。” “我就问问。”她说道。然后就在你走之前,她又说道:“谢谢你邀请我,还有所有这一切。” 坦普尔希尔公交站前挤满了老人,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格子呢拉杆箱,他们到城里来,养老金已经在里面藏了一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走过来,气喘吁吁,已经站在车站的人都会回过头去,说一些关于天气的寒暄话题,让他们感觉受到了欢迎。他们身体虚弱,将善良当作最后的防线。 你觉得有个奶奶或爷爷的感觉一定很好。你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了,你不知道怎么去思念他们。 公交车到站后,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全部上了车。司机是个没耐心的年轻人,喜欢猛开猛停,那是他的风格。乘客们猛地向前倾,又猛地倒回座位。公交车蜿蜒经过布特尔斯镇,又绕行美国大使馆。老人们什么也没说,但脸上满是恐惧又失望的表情。 一下车,你在路上站定。空气很舒服,充满了烟味。人群、白色的天空,还有人与人之间的摩肩接踵让你心烦意乱。你意乱神迷,因此走过了应该转弯的路口。但你没有承认自己的错误,然后停下来往回走,而是继续绕着梅里恩广场走了很远的路,右转到菲茨威廉下街,然后再次右转,绕着整个公园转了一圈之后才终于看到了它。 那是一座宏伟的建筑,你觉得它可能是用波特兰石建成的。能告诉自己这一点让你心情非常好,仿佛你很了解它。你也是很多年前听你父亲说起过。英国人喜欢用波特兰石头建造所有的大楼,但要是没人告诉你父亲,他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又有谁会对他说这个呢? 这座大楼令你惶恐。他们将它建造得无与伦比:宏伟的台阶、高耸的立柱、干净的线条。你注意到了门里面的警卫看你的表情,他把你当成他们中的一员了。你可以免费进去,但你对此并无信心。 你向左走,离开前台,穿过一条宽阔的明亮的走廊。你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准备着有人告诉你这里不能进入,让自己看起来对此满不在乎。但没人来拦你,你走进了一个房间,这里宽敞得像教堂一样,巨大的画作挂在镀金的画框里。房间尽头的两排橡木楼梯仿佛在邀请你进行更深一步的探索。那时你才觉得自己安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当你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后,它们已经没有在发抖了。没有人在看你,这个巨大的房间都是你的,即使你抬起头,也不能一眼看尽天花板。你的双脚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咯吱作响。 你可以看到她,维拉,清楚得就像她刚刚才进来一样,边走边解开她风衣的扣子,也许还摘掉了她的手套,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扯下来,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上的头发,向路过的工作人员简单问好。 你慢慢地穿过房间,但是很快,画面上那些宏大的战场和戴着假发的英国人与西班牙人就让你开始觉得无趣。当你走过第二个、第三个房间的时候,你慢慢意识到自己已经厌倦了,只想要一杯茶和一支烟。然后你看到了一个西班牙修道士,他很饿,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吸引住了你。你读了每幅画旁写的话,但你也按照每幅画的内容编出了自己的故事。 一对年长的夫妇站在一幅油画前窃窃私语,好像他们知道什么似的,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气站得离他们近一点,好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悄悄地走向他们,好像你们的眼睛都被同一幅画所吸引。你努力听着,但你只听到莎伦·伯克突如其来的嘶哑吼声,它回荡在房间里。 “我操,桑尼。你爸看到你一定会脸红的。” 老夫妇带着不敢相信的眼神回头看向你们。那个妇人挽着丈夫的胳膊拉着他径直走了。 莎伦走向你,她手里拿着一包奶酪洋葱味的薯片,发出瑟瑟的声音,她后面紧跟着循声而来的警卫。她走到你身边,说道:“什么都别说,我觉得这里的这个家伙喜欢我。”随后她回头看着那个警卫,笑了起来。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说道,“你这样会让我们两个都被赶出去的。”然后她有些手足无措,之前树立起来的自信突然消失。她把目光从你身上移开,看向墙壁上的油画,伸手抓了一片薯片。 “老天,”她说道,“你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混蛋,我可花了二十五便士的车费呢。” 那时你才注意到,她化了妆,短夹克里穿着一件白色纯棉连衣裙。她回家换过衣服,她为你做的这一切让你胸中气闷,你想说些好听的话,但你说不出来。她也察觉到了,说道:“我就知道它们是些愚蠢透顶的画,我就知道我不该来这儿。” 就在这时,警卫更靠近了她一些。“你不能在这里吃东西。”他说道。 “呵,关你屁事。”莎伦说。你从莎伦的手中抢过了薯片,抓住她,拖着她转了个身,然后离开了那个警卫。 “没事儿了。”你转过头对他说道。但他还是跟着。 在隔壁的房间里,莎伦说道:“你现在打算在这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看画吧。” “我已经看过了。” “那就再看看。” “为什么啊,它们会变吗?” “闭嘴。” “快点,桑尼,这太无聊了,我想离开这儿。” “好啊,那你走吧。” “跟我一起走,他妈的,我大老远过来。” 你正打算告诉她你不想走,你想留下来,但就在那时,你听到一直在徘徊的保安大吼道:“够了,你们要是再说话就给我出去。” 你寻找着出口标志,已经将手伸过去牵莎伦了,但有其他什么东西吸引了你的注意。你面向警卫,他就站在那儿,身着蓝色制服,警帽紧紧地戴在脑袋上,暗色的帽舌在眼睛下方投下一道阴影。 “她怎么惹着你了?”你问道。 “别跟我耍小聪明,你个狗崽子。她在这不守规矩。现在滚出去,你们俩一起。” “我没耍小聪明,我在问你,她怎么惹着你了?从她进来你就一直跟着她,一看到她,你就想好了。” “出去。”他说着,把对讲机从腰带上解开,打开了开关。 “她以前又没来过,她怎么知道你的规定?你可以好好地告诉她,而不是像个龟孙子一样跟着她,急着把她赶出去。” 你已经嘴唇发干,话也说不出来。 “好了,”莎伦说道,“我们走就是了。”她一脸惊恐,窄窄的肩膀耷拉下来。你们走向出口,然后你停了下来,想起了什么。 “我得去趟礼品店。”你对莎伦说道。你转身走向警卫,喊道:“我现在要去礼品店了,你要想跟着就跟着吧。”他果然跟了上来,另外一个警卫也来了。你买了本书,你和莎伦默默地排着队,他们紧靠你们旁边站着,人们都围观着你们。 到了外面,莎伦尖叫道:“简直太他妈棒了。”她点了根烟,又开始尖叫,烟雾从鼻子里冒了出来:“棒极了。” 你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高高台阶上的两名警卫,他们左右各立着一根大柱子。 在回家的公车上,你一直安静地坐着。快到你家那一站了,莎伦说道:“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太兴奋了,不想回家。” 公交车里几乎是空的。你坐在二层,当公交车在红灯前停下来时,在左手边,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中央咖啡厅里,有一位老人独自一人坐着,面前放着一盘薯片,他看着窗外的车辆,而你坐在车上,看着他。 “我这站不下。”你对莎伦说道。 “为什么?”她问,你能感觉到她在打量你。 “我就是不下,我下一站再下车。” “你要去找那个女人?” “是啊。” “就是那本书的主人?” “是啊。” “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别闹。” “我要,我要去。” “我不想让你去。” 她站起来,正好公交车驶过一个坑,她往前倾了一下,然后自己站稳,从你身边挤过去。她漂亮的裙子刚好轻轻划过你的膝盖。她走了之后,公交车隆隆地向前开去,你坐在那里,希望自己刚才告诉了她,就告诉她这一次——她看起来很漂亮。 19 你按响了维拉家的门铃,但只是出于谨慎考虑。你其实知道她并不在家,这让你有足够的勇气将门铃按得更响一些,毫无顾忌地让铃声响遍全屋。铃声停息的时候,房间里显得更加寂静。你在门口向后退了几步,在台阶上转过身,向远方望去。二十分钟后,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拿出了你在美术馆买的画册,它依然装在他们给你的漂亮的包装袋里,上面印有画廊的名字。书中的一些画你刚刚亲眼看过,这让你觉得自己多少懂一些东西。这本书花了你四镑二十五便士。你从你藏钱的地方总共拿了十镑出来,在你与莎伦分享的烟草上花了一英镑九十便士,还花了十二便士买卷烟纸。这里头还包括公共汽车票钱。 这是你买的第一本书。它是你的,你可以把它带回家,藏起来,不管什么时候想看它,只需要锁好浴室门,然后慢慢品读。之后,维拉死了以后,这本书还是一本书,里面的画仍然会令你感动。 有一只鸟栖息在一根光秃秃的白蜡树枝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黑色的雕像,你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大小:很大,像卡通角色一样,很大。 你想去医院拜访维拉,和她分享你的发现,但是下起了雨,而且你也失去了勇气。你知道后门开着,你也知道如何能够溜进她的房子,躲一下雨。 你穿过车道,检查了一下隔壁楼上的窗户后面是否有人,然后翻过后墙,沿着湿漉漉的小路跑向后门。你已经对维拉家的厨房很熟悉了,就像你认识一个人的脸一样。 走上通往门厅的短小楼梯,厅门上方的彩色玻璃透射出浅淡的绿色光带,在墙上投下细小的光斑。你站在那里看着,知道这色彩终会消失。维拉一定经常站在这里,看着漆黑的夜色降临,惶惶不安。 想到她一个人在这里,让你感到有些难过。 在那一刻之前,你一直抗拒着不想去她的卧室,将自己的行动限制在厨房和客厅,但她凌乱的床铺将你吸引回去,那里有着沉睡的味道,书放在地板上,衣服随意散放在房间里。在这里,她的痕迹比其他任何一个房间都多,因此它也成了你最喜欢的房间。枕头下面有一些深色的衣物,你拿起一件,感觉它很柔顺,轻轻松松就滑过了你的手。你将它对着灯光,它在你的手中滑落,展开成她身体的形状。 当你坐在床边的时候,微微感觉到了弹簧的弹性,但并不强烈。你环顾四周,发现这个房间是她的秘密,你不应该在这里的。并不是说这样做是错的,不,不是这样,而是更深层次的东西。你可以意会,但没法言说,更像是一种遗憾。这与被抢劫、被打或被追赶的遗憾都不同,甚至不同于当你发现妈妈精神失常或是哥哥们在爸爸背后嘲笑他时的那种遗憾。这是一种全新的遗憾,你觉得这种感觉余生都将挥之不去。 就在那时,门铃响了,那个刺耳又狂躁的声音在房子里回响着,它停下来之后你的耳朵里很长时间也都是铃声。你绝望地在房间里扫视着自己碰过或者移动过的东西。门铃再次响了起来,这次你慌忙起身。你溜出房间,穿过楼上的楼梯平台,气喘吁吁地俯视着前门。你可以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接着木门上重重响起敲击声。 你很确定是警卫来了。肯定有邻居看到你翻过后墙,然后叫来了警卫。你走下楼梯,沉默着,慢慢挪向后门,虽然你已经想象到警卫伫立在那里的黑色影子,他在等你。 “桑尼,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真慢死了。”你跑到前门,发现全身湿透的莎伦站在那里。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我湿透了。”她说着试图从你身边挤过去。 “你不能进来。” “滚开。”她说着,一只湿淋淋的脚已经踩在了台阶上,雨滴从她白色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她站在门厅里,外套的背面在她后面的墙上留下了一抹湿痕。 “关上那该死的门,我要冻死了。” “你不能待在这儿。” “为什么?” “你他妈的就是不能。” “那你在这儿做什么?” 你没有回答。莎伦微微一笑。 “你正在为你上流社会的朋友工作吗?你好,太太?嘿,太太?”她的声音穿过空荡荡的房子,“我倒想见见她,她听起来人可真他妈好。” “她不在这里。” “不在?” “我在打理这个地方——她让我帮忙打理。” “是吗?” “是的。” “她给你钥匙了吗?” “什么?” “钥匙,她没有给你钥匙吗?所以我才会看到你翻墙?现在给我他妈的关上门,别再像个混蛋了。” 她推开了你,转进客厅。你跟在她身后。 “别坐在那儿,你会把沙发弄湿的。” 她的妆已经花了,她任由湿透的短夹克从肩头滑落,掉在地板上。“天啊,桑尼。看看你,你真是个他妈的可怜虫,跑来跑去像个保姆一样。” “你想干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赶紧滚了。” “她在哪儿,桑尼?” “不关你的事。” 莎伦走到书架旁,她的手划过书脊。 “你会因为这件事彻底完蛋的。六个月,私闯民宅。他们就喜欢把你这样的小帅哥送进监狱。”她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把它朝你扔过来,打中了你的脖子,你感到一阵疼痛。 “你读过这本书吗?”她说。 “别这样。” 她又拿起另一本,朝你扔过来。 “这本呢?” “求你了。”你说道。你的声音听上去很糟糕,有些你还不明白的情绪像火柴一样燃烧起来。这让她转变了态度,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第三本书,慢慢地将它塞回书架。 “你今天对我真好,不是吗,桑尼?维护了我。” “或许吧。”你说道。透过她的湿衣服,你可以看到她身体的完美轮廓。 “就因为你在这儿,你觉得自己了解她。但其实你并不了解。”她说道。 “我知道我不了解她。”你明白莎伦说的事,如此清晰明了,如同利刃将你刺穿。但你知道自己的感受,而那也是对的。 “有点奇怪,不是吗?你出现在这里,这一切不都有点奇怪吗?” “也许吧。” “她的电视机在哪里?” “她没有电视机。” “蠢婆娘。”她仰望天花板,被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天花板高悬在她的头顶,“这全是她的?” “是的,我猜是。” “一个人?” “嗯。” “老天。”接着莎伦离开了房间,她湿漉漉的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雨水从鞋上的一个洞里灌了进去。她走下短小的台阶,来到厨房,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将湿头发从脸上撩开。 “老天。”她又说了一遍。她看了你一眼,只是因为你站在那儿,而她又刚刚想起你站在那儿。你看到她一脸严肃,嘴慢慢动着,想要了解一些事;她的眼睛望向房间对面的角落。 当她再次从你身边经过时,你看到了她的后脖颈。她的头发长及那里,雨水沾染了她的连衣裙背面,将白色染成了蓝灰色,一路向下延伸出去,仿佛是一幅通往未知地域的地图。 在门厅,她抬头望着楼梯,一只脚放在第一阶上。随着她迈出的第一步,她的大腿肌肉收紧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扶手上,一开始有些迟疑。你虽然不想让她上楼,但你没有反对,任她往上走去。你看着她的身体,看着她一步接一步的动作,心中承认,私闯民宅是多么寂寞,你很高兴有莎伦作陪。她站在楼上的阳台上,穿过客厅,小心地推开了楼上四间空卧室中三间的门,里面空荡荡的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在维拉的卧室门前,她伸出一只手将门打开,一动不动。但即使你没有说“别进去”,你觉得她也明白,这是你们心照不宣的秘密。她关上了门,没有反对。 莎伦巡查了一遍房子之后,内心的某种东西得到了满足。你们并排坐在地垫上,后背靠着蓝色的沙发。 “我不明白。”她说道,“你,我不明白你。你会遇到麻烦的,你知道吗?”你看着她冰冷的双腿,来回扫视着大腿和小腿。她的手臂盘叉着,不自然地紧贴在肚子上。你起身拿来莎伦依然潮湿的外套,搭在了你们两人的身上。 “她在哪儿?” “医院。” “她怎么了?” “不知道。” “你在她床上睡了吗?” “没有。” “如果睡了,我他妈就杀了你。” 你突然累了,头向前倾,抵在膝盖上。你想伸手摸摸她裸露的双腿。 “你以为你比我好,不是吗?”她说道,“你想要比每个人都好,不是吗?你就是一个势利小人,不是吗?”但你不认为自己比莎伦更好,你和莎伦一样,你就是莎伦。 雨似乎已经停了,风也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平息了。这栋冰冷的房子包裹着你们,你闭上眼睛。你的手臂和肩膀可以感受到莎伦的热量。她钻到你怀里,寻找着同样的温暖。如果你不是你,尚有一丝慷慨,你会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向你,慰藉彼此。但是相反,你们的思绪都随着周围刺骨的冷空气飘荡着,即使莎伦伸出手,覆上你的手,紧紧握住你的食指,你也没有回应。 当你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你的脖子很疼,你可以感受到旁边莎伦身体的重量。她缓慢而平稳地呼吸着。似乎已经很晚了,你弄不明白。你可以清楚地听到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被它吵醒。然后,你听到前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又颇具权威性地被用力关上。头顶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你看到了维拉,她身上穿着湿透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装着买来东西的薄塑料袋站在那儿。事后,你记得自己看到了一瓶牛奶、一些黄油、一包波旁奶油,但是没有面包,她忘了买面包。再过一会儿,她肯定会饿的,那时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黄油。 “哦,天啊。”维拉叫道。她恐惧地后退一步。你站了起来。莎伦此刻正在环顾四周,像你之前一样困惑。 “我是桑尼,没事的,是我,是桑尼。” “我操,我操,我操。”维拉一边急促地呼吸一边说道。她先用空着的手捂住嘴,然后在买来的东西上方弯下腰来。她用力地喘息着,你以为她要吐了。然后莎伦也站了起来。她的裙子在睡觉的时候卷到了腿上,现在她用手把它往膝盖下拉。她看起来衣衫不整,你为她感到尴尬,为你们两个都感到尴尬。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他妈的在我的房子里干嘛?” “我们不是……没干什么。”你说道。 “出去。给我滚。”维拉尖叫起来。她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一部分脸。她看起来很累,精疲力竭,仿佛沿着蒙克斯顿路回家的路上一直没有甩掉医院的影子。 “我的外套。”莎伦说着,弯腰在沙发旁找起来。她将它从地板上迅速捡起来,急匆匆地走过维拉身边,低着头,出了门。“对不起,太太。”她说道。 然后,维拉抬头看着你。这将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脸上。你看到她的睫毛是湿的。你没有看到她的泪水,心想,是不是在你背对她的时候,她偷偷用手拭去了。 “出去。”她说道,语气缓和了一些。 “我们不是……我很抱歉。”你说道。 “如果我再看到你在这个房子附近的任何地方,我就报警。”她镇定下来,她的声音对你来说似乎很陌生。 “报警?”你问道。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整张脸都挤成一个问号。 “是的,该死的警察。你吓到我了。”她说道。 “好的。”你说道。 “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你尽全力克制着,走过她身边,走进黑暗的走廊。你可以透过敞开的前门看到莎伦,她在离房子安全的距离处等待着。你把门关上,和莎伦并肩离开。她一直在说话,但你根本听不进去,因为此时此刻,你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怨恨。 20 在肉铺后面冰冷的房间里,开膛破肚的牛尸体被挂在老旧的钩子上,有时趁没人看见,你会一拳打在它们肋骨下面的软肉上,这湿漉漉的一拳弄得你的手上鲜血淋漓。但这并不是你的血,随后一冲就掉。 维拉想一死了之;但如果你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带到这冰冷的房间里来,这里挂着摇摇晃晃的死尸,它们没有生机、任人鱼肉,它们的血被人毫不犹豫地冲洗掉,那么她就能够明白死亡的意义,不会再想轻生。你梦想着拯救她,成为她的英雄,即使对她一无所知。 曾经你也时常想要拯救你的母亲,但是瞧瞧吧,你是如何放弃成为她的英雄的。 “桑尼,要迟到了,快起床。”你母亲站在楼梯下面喊道。你睁着眼睛,躺着没动,一条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窗帘拉着,但太薄了,阳光还是透了进来。你的衣服凌乱地堆在身旁的地板上,昨晚你像是再也不需要了一样脱下了它们。你将双腿从下铺的床板上耷拉下来,冷空气包围了你。你穿上牛仔裤,它们湿乎乎的,而你的外套上还留有陈年的汗味和烟味。 “下一个是我。”你的一个哥哥站在锁着的卫生间门外说道。于是你憋着尿跑下楼。你的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面前放着一碗快要吃完的玉米片。碗边沾了几片已经变硬的残渣,碗底留着勺子舀不上来的几滴牛奶。他撕下一片白面包,抹上黄油,把吃过玉米片的勺子伸进糖袋里。他把白糖撒在黄油上,叠起面包片,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掉在桌上的白糖粒儿翻着滚着跳起舞来。你的母亲站在水槽边,眼里写满厌恶。 “你的哥哥们呢?”她说着从你身旁走过,声音回荡在楼梯脚。但你知道,他们就藏在楼上,直到父亲吃完饭才会下来。你母亲知道,当然他一定也是知道的。 你烧上水,站在那儿,把手放在钢制沥水板上,感受着慢慢烧开的水所引起的震动。窗外,小小的后花园疏于照料,耐心地度着春天,草长高了,高墙前老旧的假山也杂草丛生。花园中央曾经种着一棵金链花树,本来到了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你本可以看到第一簇花苞,接下来会绽放为无数的花朵。但你母亲有点害怕它,说这棵树太大了,树根会长到房子底下,破坏地基。去年夏天一个周日的早上,她派你出去先砍掉了这棵树上上下下的枝条,随后砍断了树根,当时你颇为自己的能干感到骄傲。最后,这棵繁茂的金链花树断成两截倒在了草地上。从下午时分起,炎热的太阳渐渐把树从黄色变成了棕色,直到颜色全无,即使有你母亲的祝福也无法补救。 水壶咔地一响。你的父亲穿着袜子站起身,慢腾腾地走出厨房。你的哥哥们就要下楼来了,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楼梯上碰到他。他走后,才开始有了轻声细语的交谈。桌子上杯盘狼藉,他吃剩的面包皮吸干了碗底的牛奶。你的母亲会把它洗干净,对着它发出啧啧的不满声。 你听到卫生间的门开了又关上。你看了看表,意识到走之前上不了厕所,所以你直接出了后门,穿过棚子,快速在煤仓外解决了问题。一股热热的黄色水流让你神清气爽。 在你路过的时候,住宅区看似空无一人。你用手将磨起毛边的破旧书包带从脖子旁边拉开。站在车道上,你放下书包,左右环视没有人过来,点了一根烟。你小心翼翼地用鼻腔呼出烟雾,在维拉能看见的地方玩起了这个游戏,也许她会憧憬地看着你,看你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地站在那里,后脚的鞋底抵在墙上。你想知道她在不在家,有那么一会儿还想着要不要站到她的房子前面,好让她透过窗户看到你。也许几分钟后,她就会打开房门出来。但你太怕见到她了;这是真的。 你使劲吸了一口烟,但是刺鼻的烟雾令你头晕、恶心,于是你用力地把这支抽了一半的香烟在墙上摁熄掉,然后把剩下的一截烟头放到了上衣的口袋里,不久你就会后悔这么做,因为整件外套都被这烟味毁掉了。 你的第一节课是数学课。你喜欢哈里斯小姐。她是个温柔的女人,戴着一副小小的金色眼镜。在两个眼镜腿之间,悬着一根宝石装饰的线。有时她累了,就会摘掉眼镜,把它挂在脖子上,好像一枚奇特的奖章。你走进她的教室时,她正背对着同学们,踮着脚尖在黑板上写下一串数字。 虽然尽力掩饰,只要一提起数学,哈里斯小姐还是难掩兴奋。你就此认定,她在年轻的时候肯定因此被人取笑。 哈里斯小姐对你很友善。老师们并不都像她一样。他们中的有些人私底下其实很想讨人喜欢,当你认为他们不会管你的时候,他们会站在教室前面,大声喊着你的名字,直到所有人都转头看你。他们会揪出最弱小的幼崽,然后慢慢饿死它。 太阳奋力挣脱了云层的围堵,在你的桌子和地板之间投下了一缕让人喜欢的光线。你的眼皮越来越沉,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感到一片温暖的粉色和红色的光影,再加上哈里斯小姐抑扬顿挫的动人声音,让你想起维拉,并帮你忘记自己做过的那些导致失去她的事。 之后,你听到广播响了一下,静了下来,然后又响了起来:“桑尼·诺尔斯,请立刻到校长办公室来;请桑尼·诺尔斯到校长办公室来。”你看了看广播,它很快归于沉寂,你只好看看你的同学们,想知道他们是否也听到了广播。你的双手开始打颤。哈里斯小姐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根白粉笔,就像夹起一根烟一样。 “桑尼,收拾收拾东西,去吧。”她说道,神情严肃得近乎担心。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你真该在她的课堂上更用功才对。 你离开教室,走向校长办公室。走下没有装饰的木质楼梯时,你穿上了外套,将课堂上的低语抛在了脑后。 外面,太阳的光线很足,但并不暖和,不够热到能把亮闪闪的柏油路上的水晒干。柏油路像一条狭窄的河流,蜿蜒在老旧的红砖建筑和学校扩建的新平房之间。学生们都留在了课堂上,路上空无一人;整个学校看起来空荡荡的,非常不真实。 21 校长办公室的门嵌着半扇安全玻璃,门半开着,但你仍然敲了敲门。有一个冷淡的女声叫你进去,你看到坐在旧木桌后的秘书,她抬起胳膊指了指一排长凳叫你坐下。过了一会儿你又看向她时,发现她已重新投入到工作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你只能听到秘书的笔尖从纸上沙沙划过的声音。随后,你听到外面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门口站着之前追赶你的那位红头发的优等生。那天之后,你惧怕看到他,以至于梦到过他两次。但现在你惊讶地发现,他站在你面前,干净而对一切了然于心的脸庞俯视着你,这是多么平常的一件事情。 “谢谢你能来,格雷姆,”秘书说道,“坐吧,他很快就来了。” “那很好,很好。”他说着,坐在了离你不远的长凳上。在你身边,他显得成熟而能干,尽管他最多也大不了你一岁。你真想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他是如何在几乎同等的年纪里,取得如此成就?你观察着他;他几乎没有注意你坐在这里,但他又没有完全忽略你。你对他来说就像一件家具。他很自在,舒服地两腿张开占据了长凳。这是那些想表现得很硬汉的男孩子的做派。 “你还得好一阵子才能弄完这么多事儿。”他指着秘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说道。 她欠了欠身,轻声笑了起来,然后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那是肯定的。”她说着,用手挡住了一口生得不甚整齐的牙齿。“肯定的。”她不再看他,收敛了一下,为表现得太过而感到尴尬。“周六的球赛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黑石队送回了老家。”她说道,头都没抬。 “他们的能力也就只能吹吹灰。”格雷姆说道,二人都笑了起来。 “你球打得很好,非常好。”她说话的时候是如此羞涩和友善,你不禁喜欢起她来。 “怎么说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尘埃落定以前,他们中还有些人在垂死挣扎,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格雷姆又沉浸在了他自我满足的思绪里,直到校长室的门打开。他立刻站了起来,和布尔克校长坚定地握了握手,向他问好。你也想站起来,但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格雷姆,”布尔克校长说道,“谢谢你抽空处理这些……这些浪费时间的破事。这个,这个小偷……我不知道你怎么称呼他,但我想这么称呼他。他就是个小贼。我叫你来,就是等他来了当面对质一些细节,当然要在你不介意的情况下。如果这太让你尴尬的话,我们可以想别的方法。” “一点也不。”格雷姆说道,“乐意效劳,喏,他在这儿。” 他转身指向坐在长凳上的你。布尔克校长的脸沉了下来,好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东西。这其中的戏剧性让你怀疑他明知道你一直在那里,却想让你听到他叫你小偷。 “你,进来。”校长说着,走在前面。格雷姆在门口停了下来,等待着,这样你就必须得从他面前经过。虽然你告诉过自己,经过他身边时绝不看他的眼睛,但你还是看了。他冲你笑了笑,做出“你死定了”的口型。 布尔克校长在桌子后面坐下来。他块头很大,苦恼于自己笨拙的动作。这看起来像是一件私人的事情,所以在他坐好之前,你都没有抬眼看他。 “布尔克校长,门开着还是关上?” “我觉得还是开着好,能透透气。” 格雷姆走进房间,你可以感觉到他飞快地经过你时带起的风。在布尔克校长桌前放着两把木椅,他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好。 “诺尔斯先生?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布尔克校长说道,他瞟了你一眼,然后用力地眨了眨。 “好吧,格雷姆,如果你愿意,把事情快速说一遍吧。”他转身看了一眼大书柜上方的钟。书柜精致的磨边玻璃背后摆着一排厚厚的红书。 “我们一群优等生在讨论蓄意破坏自行车这种行为后,决定轮流在零食店后监视,看看能不能把破坏者抓个现行。二十三日早上,轮到我值班……”他提前演练过,说辞天衣无缝。现在你仿佛看到格雷姆在刷完牙吐牙膏沫之前,眼睛望着镜中的自己,仔细审视着自己的姿态,各个角度都看了个遍,直到找到自己的最佳姿势。他的话飘荡在房间里,像一幅画,一笔一笔渐渐地把你包围。格雷姆的声音很好听,你想了想,回头看了看书架。它并不是桃花心木的,而是处理过的暗色橡木,看起来像桃花心木而已。过去的工匠常常这样处理家具,一个与你和你父亲一起工作的伙计曾跟你说过一次。他说橡木是好材料,被装扮成别的东西简直毫无意义,你非常同意他的观点。红色的书上有烫金的罗马数字,你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如何将它们按正确的顺序排列起来。你猜想也许布尔克校长是刚当上校长的时候,亲自把它们排起来的。他站在椅子上,年轻的秘书在旁边忙得团团转,让他不耐烦,坚持要亲自来做。 布尔克校长的脸上带着牧师或法官的神态,靠进椅子里,双手紧紧地交叉叠放在肚子上,下巴搁在胸口。这个姿势很适合他。 你真希望自己早上去过洗手间,这样小便后你可能就会想到用肥皂和那把粉红色的指甲刷把手洗干净。然后你坐在这里的时候,双手就不用藏在椅子和大腿之间,你的脏手指开始出汗。 格雷姆没有无中生有,他说的每件事你都做了,比他们知道的次数还要多。你就是他故事中的那个小贼。但你仍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对,他们对你做的事,比你偷东西更可怕。格雷姆坐在那里向布尔克校长炫耀着,而布尔克校长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你,却任凭办公室的门敞开着让任何一个路过的人都能听到,你犯了何等的滔天大罪。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你抬头看着布尔克校长的脸,发现这并不是他第一次问你。他的脸让你震惊。这是一张没有感情的脸,他看着你的时候,脸上什么也没有。这暴虐的一无所有让你喘不上气来。你没有那种事情扑面而来而你却像别人那样一笑而过的坚强。你糟糕地脸红了。你所有的只是眼底的一滴温热,然后是盈眶的眼泪。 “我没做。”你说道。而你所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因为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了。他们想看看需要拼凑哪些细节来揭发你。校长的表情变了,他知道了一些让他很高兴的事。你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打开一个红色的文件夹。 “哦,我想你做了,诺尔斯先生。”他说道,“谢谢你,格雷姆。就这样吧。” 你可以感觉到格雷姆站在你旁边,但在走之前,他向布尔克校长的桌子倾身,问道:“我可以拿一张吗?” 你没有抬头看他们之间的交流,但过了一会儿,你看到了鼻子下面那张白色的纸巾。你别无选择,只能用两根手指接住它,然后看向他。他很聪明,在校长布尔克面前,他什么也没泄露。你手里拿着纸巾,但没有用它来擦眼泪,在你看来这是一种懦弱的胜利。你听到了格雷姆走出办公室的脚步声,听到他向秘书亲切道别。 “周六加油。”她说道。 布尔克校长坐回椅子,手指托着下巴。他什么也没说,然后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张纸,纸上用加粗字体印着学校的信笺抬头。他把纸在桌上左右移动,直到把它放正为止。他从黑色外套里拿出那支昂贵的钢笔,小心地拧开笔帽,露出笔尖,开始用大大的潦草字体填补空白的页面。他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来写这个关于你的故事。你想到“很久以前”这个开头。很久以前。 有时他会暂停一会儿,只有这时,你才能看见他在写什么。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心烦意乱的表情问你:“你以前被停过课吗?” “没有。”你说道。但是你停下来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认为没有。”他意味深长地把笔放在桌子上,打量着你。 “好吧,到底停过还是没停过?” “没有。”你说道。但是他想知道更多,继续看着你。“我没有。”你说道。他又等了一会儿,随后又拿起笔来继续写。你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却不是出于反抗,而是因为那时你的眼泪干了,你筋疲力尽,无法移开视线。 写完以后,他仔细而全神贯注地把纸叠了两次,四条边完全重合在一起。 “我要停你一个星期的课。”他说道。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松地将折好的纸放进信封。他肥胖的手指非常敏捷。 “但是,如果你继续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我会强烈建议教育委员会开除你。我们也会把你的犯罪活动通知给警察。”他把信拿到嘴边,湿漉漉的舌头以一种野蛮的方式一小段一小段地舔舐着信封边。然后,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压住信封,直到感觉它已经粘好。“我不想让你再来我的学校了。我并不介意我的学校里有努力上进和需要帮助的穷孩子,但你却是这群人中最坏的那种,你根本不努力,诺尔斯。一个小偷,一个懒汉——我留你在这里有什么用?” 你意识到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你想说“没用”,这样他就可以表达他的观点,还可以反复表达。“没用”,也许你还会加上“完全”两个字。 他重新提起笔,用漂亮的字体写下“诺尔斯先生及夫人”。你只在婚礼或葬礼的请柬上见过这种字体。它让你感到害怕。他用手指将信封滑过桌子,推到了你的面前。 “把这个交给你的父母。”他说道。即使戴上眼镜,你母亲也不会读这些字,而你似乎已经预见它将被你的哥哥们在厨房的餐桌上传来传去。 “出去的时候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留给乔丹小姐。我想找你父亲谈话。” “我们没接电话线,”你说,然后下意识地补充道,“我们被拉进了黑名单。”他紧抿住嘴唇,从齿缝间吸进空气,发出吸气声。 “那把你的地址留给她。” 站起来后,你如释重负。你终于感到胳膊和腿里重新有血液流动。你知道他不会这么关心你,不会花时间到你家里去。想起你的母亲满屋子乱窜,只为从一些好的瓷器里找到能成一套的茶杯和杯托,还怀着一线希望想在家里找到一块剩下的消化饼干,你差点笑出来。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后,你说道:“布尔克校长……先生?”你感到口干舌燥,有些词仿佛在你的喉咙卡着。他又开始写东西了,并没有抬头看你。你怀疑自己说话声音太小,小到不能穿过房间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是这会儿就走还是待会儿……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走,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停课?”他从桌子上抬起头来,即使隔着屋子你都能感到他疲倦的双眼里慢慢升起的愤怒。 “给我滚。”他说道,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出来,你途经他的秘书、那些长凳,来到走廊上。突如其来的学生、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动作把你吞没,就像一条大河最终将你抛进大海。 22 你坐在“猫窝”里,把书包扔在一边。你用手指夹着信封,把它转来转去。纸很重,摸上去很舒服。 点上烟后,你没有熄灭火柴,几次用它飞快地划过信纸。信的一角有些发黑,但并没有烧起来。要是你不将这封信交给家里,每天假装去上学呢?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这个想法。就在这时,你看到了莎伦上下晃动着的浅色头发,走到陡峭的小路尽头的她,仿佛绿色水面上的浮标。 她看见你了,你能看出来,隔这么远,她一开始并没有认出你,感到有些害怕。她停了下来,急急地将头往后缩,以集中视线。她转身吐了一口唾沫,继续向前走着,气喘吁吁,仿佛爬上这条小路会要了她的命。 莎伦有一副眼镜。她第一次得到这副眼镜时给你看过,那是副粉红色的眼镜,是东部健康委员会免费送给她的。她戴上眼镜,仔细观察你是怎样看她的。“很适合你。”你对她说道。“滚开。”她说道。从那以后你就没再见过这眼镜了。莎伦在“猫窝”坐了好几个小时,光是她吸的烟以及她渴望陪伴的想法,就几乎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都他妈的毁了。”她说道,“给我一支烟,否则我让你有得受。”她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后背舒服地靠着一块石头,脸望向天空,说道:“你他妈在这里干什么?” “你坐在那里会湿透的。”你说道。她转过身,发现你正看着她黑色的迷你裙往上缩到的地方。她用双手把裙子往下拉了拉,并拢膝盖,往前坐了坐。 “你来得早了点儿。”她说道。 “是的。” “天啊,我发誓,要是你说了什么,我就把你的舌头拉出来。”她的紧身裤闪着光泽,笔直的光线沿着她的腿闪耀着。她很快卷了一支烟,点燃之后塞在嘴里,冰凉的手插在黑色夹克衫的口袋里。但她不能以这种姿势坐太久,因为烟一直熏着她的眼睛,她几次眯起眼睛,又几次放弃了,只好把一只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我被停课了。”你说道,尽可能地表现得无动于衷。像是在说一件根本没有触及你内心的事。 “你做什么了?” “偷东西。”你回答。 “偷东西?偷了什么?” “一些自行车零件。” “你被抓住了?天啊,你爸知道吗?” “不知道,这事儿刚发生。” “天啊……”她说道。你意识到你多么高兴她能来这里。能找到人倾吐秘密就是这种感觉,找不到人倾吐秘密真是件可怕的事。 “你他妈真是个大傻子!” “什么?” “你怎么会被抓住的,桑尼?” “我不是故意被抓的。” “你现在就是在那里刷个存在感,他们现在随时可以开除你——他们可以把一切都告诉警卫。”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他妈当然知道了,你以为呢?每个人都他妈知道。”她真的已经对你吼起来了。 “你说过我应该离开学校。我以为你会理解的。” “为什么我能理解?你他妈比我更没用,你是被开除的,之后呢?你完蛋了,你这个大傻帽。” “别他妈那样叫我!”你说道,你的呼吸越来越重,那种让人恶心的恐惧感又回来了。莎伦沉默地抽了几口烟,然后把烟扔掉,就像讨厌它一样。 “我要走了。”她说着站了起来,“我不要和你坐在一起。”但你不想让她站起来,你不想让她走,你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你在她站起来之前推了她一下,让她踉跄得失去了平衡,扭转着又坐回了地上。 “混蛋。”她说着一个趔趄扑向你。她向你的身体打了几拳,很疼,但很可爱,像是某种慰藉。你将她拉近。就在那时,你想要她。你想让她也想要你,满足自己的欲望。你感到空虚、恶心,但又性欲盎然。 她的脸移动着,模糊不清。你对准她的嘴,向前俯身,用你的嘴唇覆盖住她的。她突然向你进攻,你感觉到她的舌头深深地在你的嘴里探索,牙齿在相互撞击,你的嘴大大张着,好像马上要大声喊叫一样。 你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上,揉动着,好像乳房是孤立存在的。她的脸上有一种你无法理解的温柔。你抚摸她时,她让你摸,她就这样让你抚摸着。你看着她解开你的裤子,你感觉到冰冷的空气包裹着自己的阴茎。她的手指在你的身上游走着,她啃咬过的指甲,带着烟草的污渍的手指。你又一次吻了她,气喘吁吁,一次又一次,整个世界在一声闷叫中膨胀起来,所有的污秽、仇恨和愤怒都从你身上溢出来。你的身体向前倾,刚紧紧抱住莎伦,你就想起了维拉,你的思念是如此之深,莎伦一定感觉到了。 她把你推开,坐了起来,转过头去。她把双肘放在膝盖上,用拳头的指关节压着前额,一定很疼。你把裤子扣好,湿漉漉的阴茎再也没有之前的急迫样了。 你看了看莎伦,她的夹克后面有一块泥,头发上夹了一片棕色的叶子。没法向她靠近。 “你太可爱了。”你说着,仿佛在道歉,但只是因为你不想让她思考她现在正在想的事。她的沉默让你害怕。 “你要抽烟吗?”你问道。她稍微动了动头,只是让你知道她想抽,但并没有转过来。你想看她的脸,于是你转到她的另一边,一边偷瞟她一边给她卷烟。你把烟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你给她点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抬头看着你。“你把我的紧身裤弄脏了,你这个肮脏的混蛋。” 她伸手抓住一丛草,把它从土里拔了出来,用它擦了擦腿,然后又抓了一把扔向你。 “给你,擦擦吧。”她说,空洞地笑了一声。 “我太粗鲁了吗?对不起。” “无所谓。”她说道。 “对不起。” “我说了无所谓。我他妈不在乎。”她看看你,然后看向荆棘丛。 “什么?”你说道。 “这是不是就是你现在愿意当我男朋友的意思了?” 你把烟从嘴里拿出来,看着它落到你的身边。 “是的。”你说道。她没有说话,随后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她的肩膀耸起,又随着呼出一口气放下来。 “那我可以告诉别人吗?”她问。 “是的,当然。”你回答。 她看着你,没有流露出任何受伤的样子。她说道:“我猜你只能这样回答吧,是吗?” “不是的。” “是的,你没有选择。因为我可以告诉别人你在灌木丛里摸我,你会讨厌我这样说吧,不是吗?我会告诉他们你让我帮你打手枪,你强迫我。我可以告诉警察,你他妈的会恨死我那样做的。” “是的。”你说着,感觉眼皮变得沉重起来;你自己吐出的烟雾让你感到恶心。 “我今天被停课的时候,在校长办公室,在优等生面前,我哭了。”这是你能最大限度向她倾诉的秘密。后来你失眠的时候想到这些,你觉得自己在告诉她,你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男孩,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你看了她一会儿;你试着去理解她,但你根本读不懂她。你也可以再一次向她道歉,但那只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的。 “意料之中,你个娘炮。”她说道。你看着她的两只脚在你面前,你的眼睛向上瞟着她的腿,停在她的迷你裙边上,几分钟前它曾让你如此激动,还有她的屁股、她的脖子、她的手、她的嘴;你刚才曾经想要这一切。但随后,连关于欲望的记忆都不复存在。 23 厨房里是母亲那耸着肩的熟悉身影,冰冷的水从水龙头里倾泻到她手上,她正在削皮,她总是在削皮。她转过身来看着你。 “你去哪儿了?”她说道,“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好收拾。” “是乔,他很晚才让我回来。”你回答。 她转过身去面向水槽,说道:“我希望他能多付你工钱。” 乔并没有很晚才让你回来。你下班的时候脱掉围裙,去金属盥洗槽洗手。你看到手上和胳膊上沾满了血迹,指甲下还有更多,它们已经结块变硬,它们第一次让你感到不安,你的胃里在翻江倒海。因为没有肥皂,你便把胳膊伸到水龙头下,用一把旧的指甲刷用力刷着。你感到手上被硬刷子刷得生疼。这时,乔发现了你,说道:“省省吧,已经够干净了,可以了。” 你从餐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它卡在了亚麻地毯的裂缝里。多年来,这缝隙在地毯上一寸一寸扩张着它的领地。 “有作业吗?”你母亲问道。 “没有。” “你怎么会从来都没有作业呢?”这是每晚你们之间都会进行的对话,但每次都就此打住。你猜想着其他家庭这样的对话会怎样进行,直到你看到站在水槽边的母亲,你为怪罪她而感到自责。你母亲把一个盛有薯条和鸡蛋的盘子放到了你面前的餐桌上。 “谢谢。”你说道。你无法理解心中突然涌起的对她的感情。她小小的结婚金戒指嵌在无名指上;小的时候,你曾为它所惊艳。多年来,她的手因劳作变得肿胀,牢牢地卡住了戒指,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摘下它了。虽然她从没说过,但只要她愿意,当她去世后,人们会将它与她一起埋葬。 她烧上水,把土豆皮从水槽里捞出来。然后她从沥水板上拿下那个红色塑料盆,把它正面朝上放在水槽里。 “我来吧。”你快速说道。她停了下来,拿着洗洁精,看着你。你的妈妈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你猜可能是烟的关系,让它们被覆盖了一层薄膜。 “你来洗吗?”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的。” 她用鼻腔发出了呼吸一样的笑声。“好吧,但我自己做会更快些。”她下意识地在茶巾上擦了擦手;她经常那样擦手。 早上你依然可以照常起床,然后假装去上学。事实上,你会去“猫窝”等莎伦,给她买些烟作为道歉。之后,你可以去见见乔。你可以问问学徒的事,如果他说可以,你就可以告诉母亲你已经成了一名学徒,那么停课就显得不那么严重了,也许都不算个事儿了。 这让你心中充满了希望,你把一大条番茄酱挤在了盘子边上,然后用刀在一块面包上抹上了黄油,好做一份薯条三明治。薯条的热度刚好融化了黄油,它滴到了你的袖子上。因此你吃三明治的时候,手肘一直在空中向外凸着,就像一支箭。 “你现在吃得香吗?”你母亲说。 “是的。”你回答。这是事实,因为现在你觉得一切都会好的。你根本没必要在校长的办公室里哭鼻子。即使你跟莎伦在一起的时候想到了维拉,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当时状况很糟,并且莎伦是肯定不会知道的。你还可以及时弥补它。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人人都这么说。 你又拿起一片面包,用它把盘子擦干净。你想着等乔付了你工钱,你该如何给母亲买点心爱的物件,也许是一件她喜欢的瓷器雕像。史丹利商城就有卖的,大约两英镑一个。你站起来,把盘子拿到水槽旁,先看了母亲一眼,得到她的许可后,把它放到了水槽里。你双手空下来后,用一只手搂住她,然后开玩笑地从侧面拥抱她。她不能反过来拥抱你,但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你一眼,给了你一个温暖的假笑,这就够了。有时她会以一种干巴巴的方式展示出她的幽默感,而你喜欢这一点。她身上有一股香烟和肥皂的味道;她身上经常有这种味道,那就是母亲的味道。 24 在洗手间,你锁上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自己的脸做起游戏来。你做出不同的表情,想看看自己能够有多严厉,笑的时候又是什么样;有时你甚至会做出亲吻自己的动作,将脸凑近镜子想看看镜中自己半眯着眼的样子,还有其他一切细节。 “桑尼!”你哥哥的声音从楼下透过地板,语气非常严肃,当他又叫道,“桑尼,下楼来,马上。”你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恐惧的脸。 你打开洗手间的门,站在二楼的楼梯转角,屏息静听着,却只听到一串谈话声,混在电视声之中,传到你的耳中时,已然成了噪音。进洗手间前,你脱掉了鞋子,但当你看到放在台阶上的鞋子时,伸手将它们提了过来穿上。最糟糕的就是光着脚身陷麻烦之中。 当你穿过客厅时,你的父亲看了你一眼,那是一种你无法看懂的陌生眼神。你的母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左右两侧各坐着你的一个哥哥。她戴着眼镜,眯着眼睛的脸几乎紧贴着那封信。他们发现你走进了房间。你母亲把信放到桌上,问道:“这是什么?” 你说不出话来;你母亲呆滞的眼睛被眼镜放大,目光穿过房间落在你身上。 “他已经因为偷东西被停课了,”一个哥哥说道,“全都写在信里。” 你的母亲站了起来,手指在稀疏的头发间揉搓着。她在厨房的操作台前站稳,双手拍在钢制的沥水板上,发出很响的声音,梆、梆、梆。然后她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你可以看出,连哥哥们也在为她担心。 “我没法接受,桑尼。”她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你向上帝祈祷,祈祷她千万别流泪。 “偷东西?你偷了什么?” 你仍然一言不发。 “桑尼,回答我。” “自行车,一些自行车零件。”一个哥哥说道,把那张纸拿在手中,但并没有看,因为他已经看过了。 “我该拿你怎么办呐?有麻烦的总是我们家,你个傻瓜,难道你就不能让家里好好的吗?偷东西,为什么要偷啊?”她说着走过来,扇了你一个耳光,你没有动。 “我该对别人怎么说,他们问起来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啊?人人都会知道的。”耳光并不太疼,但那种针扎般的感觉仍如芒在背。她揉了揉自己的手,仿佛打你让她手疼一样。你想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了答案,还是过一会儿在睡觉前才想得出答案。 “谁会知道呢,妈妈?没人会注意他。”一个哥哥说道。 “在这个鬼地方,他们什么事都知道。他们观察着一切。我现在没法承受这一切,桑尼,我受不了。” “让他退学直接去工作吧,”一个哥哥说道,“就这么简单。” “算他走运,在那所学校被抓,要是在别的学校的话,就不止带封信回家这么简单了。”另一个哥哥说道。你立即想到自己身处一所技术学校,被无数的大个子包围起来拳打脚踢的场景。“快写一封回信,就说你为这一切感到抱歉,你已经决定将他接回家,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他不去工作,就没饭吃。” 你母亲担心地想了一会儿,问道:“谁?谁来写呢?” “我来替你写。” “你愿意吗?”她说道。 “是的。” 你努力去理解他们为你做的决定,然后觉得自己愿意亲自写这封信。只要把他们说的写下来就行,一个字一个字地连成行,全部加在一起,就意味着你已做了决定。 “当然了,如果乔不要他,你就麻烦了,因为再也没有适合他的地方了。” 你母亲看着你的那位哥哥;她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然后她看向你。“你看看你惹的麻烦,你给这个家惹的麻烦。天啊,桑尼,我真想杀了你。”她的目光环视厨房;她刚刚想起某件重要的事情。她双唇紧抿,思量着这个念头。她朝着门口走去。 “当然了,我得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情,因为那一无是处的混蛋只是在那儿干坐着。”她提高了嗓门。现在她意识到了不对的地方。“因为偷东西被退学,而你只是在那儿坐着,这就对了,跟你无关。”她朝着漆黑的客厅咆哮着,“当警卫来敲门的时候,可就不是别人的事了。” 到此为止,她说动他了。你听到报纸被团成一团扔在地上。哥哥们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你母亲没了声音。你的肩膀上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它推着你从你所站的地方直接来到厨房,你绊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你抬起头,看到他正站在那儿,面红耳赤。你挣扎着站好。 “你偷什么了?”你父亲问道,他的声音嘶哑,愤怒使他的乡村口音越发明显,“我问你,什么东西?你究竟偷了什么?”狭小的厨房里无处可躲,你已经可以感觉到操作台顶部的边角顶进了你的后背。 “你要我再问一次吗?”他说道。 “一些自行车零件。”你回答。 “带我去,在哪儿?” 你的眼睛盯着他,他径直走到厨房门口,猛地推开门。 “快点,现在!”他说道。 你经过他的身边,有点畏缩,但他从没打过你,这不是他处理问题的方式。 你站在黑暗的小棚子中,不知所措。你转向他,只能依稀辨认出他站在门口的轮廓。 “在哪儿?”他说着,手掌根部打到你的肩上,把你撞到了墙上,“哪儿?” “那儿。”你说着,指向自行车。 “哪部分?”他问。你看了看自行车。哪部分?你只偷了一小部分车架。你看见它被锁在迪恩田庄附近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它已经在那里很久了,而且被小偷偷了好几次了,车座、车轮和链条都被拿走了。剩下的只有一把大锁,它将这副钢质骨架锁在了公共汽车站里,锁链上到处都是伤疤,有人曾想用锤子和冷凿弄开它。你一直等待着,直到一个月黑风高的星期日晚上。你把车架和锁链扛在肩上,它们并不重,然后你爬上了公共汽车站牌,很轻松地就将锁链从汽车站牌的顶部拉了出来,然后你扛着已经分离开的自行车和锁滑了下来。你把它带回了家,然后慢慢地,一夜又一夜,你用一个小钢锯锯着锁链,数着刀片来来回回的次数。在来来回回锯了几千次以后,你终于把锁链锯断了,锁链从车架上滑落,你感到一种隐隐的满足感。然后你就开始搜刮超市的停车场,寻找人们废弃和落下的部件。你的收获非常多:你靠这种方式收集齐了车把、挡泥板和链条。但是好的部件呢?你同学那些好的部件都是父母给买的,就在你去看看零件如何组装的那些高档自行车商店里。店员很明显地一直跟着你。每回你再进去,情况都变得更糟。直到有一天,店里的伙计告诉你,不买东西就不要再来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打起了学校自行车棚里那些自行车的主意。你注意到一辆十变速蓝色彪马牌自行车的车座歪了。这让你感到不安,所以你就去把它扶正。它非常松垮,你往身后看了一眼,轻轻松松就把它从车上拔了下来,装进了书包里。 “所有。”你说道。 “什么?”你父亲说道。 “所有的都是偷的。” “我的天啊。”他看着你说道,就像他随时会揍你一顿一样,但他只是身子前倾,飞速捡起车子然后像扔枕头一样把它扔了出去。它撞到了砖砌的围墙上,由于力道太强,它在墙上停留了片刻,才落在地上摔成一堆零件。它的前叉撞到了一边,变形的车轮上一些断了的轮辐像小天线一样四射开来。 你父亲瞧见了他的大锤,它就躺在地板上,在他的水平尺和两颗系着橘黄色线的小钢钉旁边。他敏捷地把它捡起来,蹲下身,用尽全力砸向车子的大梁。这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响声,钢铁撞击着钢铁,如同击鼓。事毕,他站起身,气喘吁吁,看了你一眼,然后把锤子扔到一边,走过你身旁,走过取得胜利的安静厨房。即使在棚子里,你也能听到他上楼睡觉时那重重的脚步声。他会在那里几个小时都睡不着觉,眼睛在黑暗中闪烁,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其他人都上床睡觉,然后他会再次起来。 你低头看着那辆车。你还没有骑过;但它再也不是你的了,只是某些事情的见证。 你离开棚子,走回厨房,轻轻地把门打开,然后又轻轻关上,没人看你,也没有人跟你说话。你母亲则一直有意背对着你。 25 你沿着奥康奈尔大街走到尽头,一直走到了格雷西姆酒店,那一刻你觉得得到了保护,因为一位高大的夜班门卫站在酒店前面,宛如站在城墙上苍老的百夫长。他穿着漂亮的黑色羊毛长大衣,戴着一副手套和一顶黑色的帽子。在他身后,你可以看到散发着柔光的吊灯和柔软的厚地毯。你所认识的人没有一个人在这儿住过,但你的一个姨妈曾在这里喝过下午茶,你母亲曾提及过她。那次下午茶后,接下来好几个月她都在谈论这里醉人的香水气味,以及她没带钱包就去了洗手间,手上没有一个铜板给服务员当小费时是多么尴尬。 你在离门卫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扶着路灯才能站稳。一瓶马利宝酒让你酩酊大醉,那是你从家里大厅的橱柜里偷出来的。你最后看了一眼你的自行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来。你沿着大街,意识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了好远,却仍然无法停下来。你掏出烟草,集中精力,开始卷一支烟。沿着奥康奈尔大街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大使剧院,像灯塔一样矗立着,越过这最后的标识,整个都柏林北部就笼罩在黑暗里了。 “来一支吗?”你手里捏着一支被压变形的烟,对门卫说道,然后你将烟放进嘴里,点燃了它。守门人欲笑又止,但只是以一种让你知道他只会忍耐你一小会儿的方式。他的年纪和你父亲一般大,但是你从他柔和的面部曲线上看得出来,他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你不抽烟吗?”你问道。 “你有吗?”他用和你一样的口音问道,只不过在一些比较难的地方有些中断。 “是的,我有……一些。” 他站在你身旁,将身子转过去,这样一来,他就不用面对你,同时还能轻松地监视着宾馆的双层玻璃门。 “你现在就抽烟,年纪是不是太小了?”他说道,“我想你现在是正要回家吧?”他把手挤进手套,将手指周围的牛皮弄平。 “我不知道,我想不是。” “这么糟糕的夜里,你会去哪儿呢?” “你知道的,就到处走走。” “你现在这样很容易成为靶子的。” “谁的靶子?” “谁的靶子无关紧要,关键是你是那个靶子。” “我觉得,”你说道,“我不管怎么样都很容易成为靶子。” “也许,”他说道,“现在回家吧。” “这是奥康奈尔大街唯一的光亮。”你说,望着苍白的石头。 “不是唯一的。”他说道。 “像这样的只有一个。” “也许你是对的。” “我有一个朋友,一个女人,她经常待在这里,维拉,维拉·哈顿?你认识她吗?” “我可能见过她。” “她是英国人。”你说道。 他笑了。 “这并没有把范围缩小多少。”他说道。 “她很漂亮,她非常漂亮。”你的烟吸完了,所以你任由它落到潮湿的小路上,它的火光熄灭了。 “我永远都住不进这里。”你说道。你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自己说的话让他不舒服。 你从路灯旁离开,沿着你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它比刚才更难走了,你的脚在小路上滑了一两次,然后你踏上了公路。往前走了一点,你转过身看到了夜班门卫小小的身影,他的手臂举起,你猜他一定是在叫出租车。 你停了下来,试图集中视力。是警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夜班门卫低下头对着车窗里说着什么,并且用手指了指你的方位。你愣了一会儿,直到一道柔和的蓝光投射在周围建筑物的墙壁上时,你才想到要跑。你转身跑进一条没来过的小巷,警车没有注意到你蹲伏的身体,慢慢地从你身边开走了。你跑回桥的另一边,几束杂乱的光线掠过黑暗的河面。 在运河沿线站着几个妓女;你经过她们的时候,看到她们面孔扭曲,身上的金饰在车灯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再往前,道路显得荒凉起来。一个女人向你走来,像走钢丝一样走在路的边沿上。她看见你以后,就在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介意我坐在这里吗?”你说着,靠近了她。 “坐吧。”她说道。是个外国人。她有口音,但你听不出来她来自哪里。“你有钱吗?”她说着,望向你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带着几分好奇。 “没有,没有钱,但我不是……你知道的。”你说道。你在长凳上坐了下来,用力过大,以至于木条将你轻轻地弹了一下。 她看着一辆车从眼前驶过,两个大个子男人坐在前面,转过来透过车窗观望着。车子放慢速度,慢慢拖行了一小会儿,然后司机改变了主意,又将车开走了。 “是警察。”她说。 “是吗?” “看看你那张脸。是的,是警察。” 周围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运河里的水在温柔荡漾。黑色的水流正不停歇地排向大海。 “我有十镑。”你在寂静的夜色中开口了。片刻间她像是没有听到你的话,你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就在那时,她的目光向你闪烁过来,她看着你,但心思全然不在你身上。 “给我。”她说道。你把手伸进口袋,在一堆硬币和零头中找到了那张旧钞票,把它展平。她没有看你,用涂着鲜艳指甲油的手指接过它,放进了口袋里。 你望向那条空荡荡的街道,想着为什么你白天从未注意过那条街,想着配上一排排树木、小长椅,还有运河,它看起来会有多么不一样。 “你想用这十镑做些什么?”她开始解开大衣的扣子,呼了一口气,像一个从桌边站起来要外出工作但又不想工作的男人。你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她,一粒纽扣接着另一粒纽扣。你可以看到她衣服下面赤裸的乳房。 “十镑不是一大笔钱。十磅你买不到多少东西。”随着她的手向你神来,她的味道变得更加强烈,她用手抱住你的脖子,手指用力挤压到发疼。 越过她的肩膀,你可以看到那辆没有标记的警车慢慢地向你驶来。你看到了它,但满不在乎,即使你仍有时间推开她,拯救自己,但你不想被拯救,于是你伸出手,握住了她的乳房,她的皮肤散发着热气,还有些发黏。 看到那辆汽车,她飞快地站了起来,沿着道路慢慢跑远,消失在树的阴影下,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长凳上。 车门开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大个子警察下了车,向你走来。其中一个警察停了下来,一只脚抬起踏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脚踩在马路上,一只手放在屁股上,看向那个逃跑的女孩。 “跑吧。”他用浓重的乡下口音说道。 另一个警察笑了:“她就像个回旋镖,是吧?就给她几分钟吧。” 当他们走近你的时候,你想站起来;你知道应该这样做。但你感到你的四肢精疲力竭,你的头无助地左右摇摆。 “你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长官。”你说道。 “问你话呢,你是怎么回事?” “我参加了一个聚会,长官,聚会上有些酒,我就喝了,我感到不舒服,就坐了下来,那位女士是想帮忙的,长官。” “她看起来的确是在帮忙。”另一名警察说道,语气与之前明显不一样了,你认为那是因为你称呼他们长官的缘故。 “站起来,回家去吧——别让我在这儿再见到你。” “是的,长官。”你说着,站了起来。你摇晃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朝警卫走去,在他们身边来了一个踉跄,然后跪倒在地上。你听到其中一个警察在你的头顶说:“我没时间做这事。” “当然了,你能做什么。”另一个说道,“把他扔到后面去。”你感觉到他们的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扶着你站了起来。 “如果你吐在了我的车上,我向上帝发誓,今晚将是你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夜。”你被推到了警车后面,你感到了引擎发动时的震动。坐在驾驶员位置上的那个警察说道:“我们不是该死的出租车……拘留他一夜是更快的解决办法。” “我想,我们得按醉酒与扰乱公共秩序的罪名罚他的款。”“好了,当然了,我们会把他带到局子里去,在那儿做决定。”他说道,关好车门。车子开始缓慢向前开去。 “值班警察还在那儿。”这对另一个警察来说好像意味着什么。车子停了,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位警察补充道:“我们也可以不那么做。” “你住哪儿?”他问道。没有听到你的回答,他从座位上转过身来,你看到了他漆黑的眼睛。 “我的父母不在了。”你说道。 “好吧,你住在哪儿?你肯定要住在什么地方吧。”你没有回答,另一个警察告诉你,你正在考验他的耐心。 “蒙克斯顿。”你说道,“我和我的姨妈住在一起,在蒙彼利埃商业街。” 26 道路潮湿又空旷,街灯像火球一样闪耀着光芒。警车驶过博尔斯布里奇、唐尼布鲁克、黑石路,然后沿着海岸公路到达蒙克斯顿。警车里散发着汗味和其他味道,也许是尿骚味,但并不浓烈。两名警察沉默着,收音机里不时传来静电的声音,但他们似乎愿意忽略它。直到最后噪音大得有些夸张时,坐在副驾驶上的警察忍无可忍,俯下身关掉了它。 人们信不过警察,大家都知道这点。他们被人叫做猪。那个妓女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头猪。至于你呢?你会把某些人当成猪,某些人也会把你当成猪。 在蒙克斯顿主干道上,你看到了老石墙的另一边维拉的房子。你正期待着,想看看她的卧室窗户里是否透出灯光,她的房子二楼有两间卧室,顶楼还有一间。 一片漆黑。 你往后靠近座位上,头耷拉下来。 “是哪栋房子?”警察问道,放慢了车速。你之前是多么的毫不在乎,竟然向警察撒谎。 “这栋,”你说道,“就在这儿。”他们将车停了下来,车灯照亮了一条道路。 “她会杀了我的。”你说道,“我能自己进去吗?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我们都送了你一路了,我们要确保你安全地进去。” 一个警察站在你这一侧的车门旁边,等另一个警察下车走过来之后才打开门。 “下来吧,你。”他说道。但你拒绝下车。 你坐在那里,脑袋里一团浆糊,没有任何计划。那个警察伸手抓住你后脑勺上的头发,把你从车里拖出来,拖到湿漉漉的小路上。 “你认为我有时间在你身上浪费吗?”你听到他说道,“现在给我他妈的起来。”你感到一只手粗暴地插进你的手臂下面,卡在你的腋下,把你拖向花岗岩台阶。一个警察在原地抓着你,另一个果断地走上楼梯,按响了门铃。他突然直起了身板,等待着。你注意到他第一次戴上了平顶的警帽,看上去非常精干。 你看着她卧室的窗户,等着一盏灯亮起来,以表明有人住在这儿。然而灯并没有亮起来。警察走上前去,又按了一次门铃。在他还没来得及松开手指的时候,门开了,她站在那里。片刻沉默。你搜寻着她的脸,但只能看出轮廓。她并没有睡觉,只是在黑暗中观察。 抓着你的警卫咳嗽了一阵才开口。 “你认识这个年轻人吗?” 维拉并没有急着回答,你简直可以蜷起身子躲在他们谈话之间的空隙里了。 “是的。”她简单直白地说道。 “他说他是你的外甥。” “我外甥。”她说道,你觉得她似乎就要开始微笑,这让你燃起了希望。 “我们是从运河把他带回来的。他喝多了,说参加了一个聚会,在那儿喝了点儿酒,但是,运河,你知道的,我们是在运河边遇到他的。” “运河。”维拉说道。 “他不是一个人。如果你保证他不会再出现在那里,我们乐意息事宁人。”他仍然用手紧紧抓着你,你不知道他是为了支撑你还是怕你跑了。 当维拉向前走出来的时候,主路上的灯光笼罩住她。她真是可爱,你亲爱的维拉,即使那时她伸出手扇了你一个耳光。 “他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了。”她对警察说道。你感到身边的警察松了手。你小心翼翼地走着,让自己保持平衡,进了门。 “晚安。”你听到警察在你身后说,你知道他稍后会在警察局讲述这个故事。“她狠狠地抽了他一顿。”他会在讲述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大笑。 你在门厅里等待着,眼睛适应着黑暗。她在夜里走动时也是一样。你慢慢看清了她身体的轮廓,她面对着你,手在背后,肩膀抵着紧闭的门。 “你想干什么?”她问道,似乎你给的答案根本不会令她感到不安。这是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朝着楼梯走去。“告诉我,告诉我该说什么。” “出去。”她说道。 你向外望去,那里有光滑而空旷的道路,还有高大的树木。“我想留下来,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留下来。”你告诉她,“求你了。” 你第一次能够清楚地看见她。“把门关上,”她说道,“在客厅等着。”她经过你的身旁,上了楼,消失了。 路灯的灯光从两副厚厚的窗帘没有衔接起来的缝隙处漏进来。你在沙发旁走来走去,然后坐了下去,听着楼上她发出的细小响动。你没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也许是打开衣柜的声音。她的脚步轻悄从容,你听着它们走出了卧室,接着去到了房子的另一边,你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 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小堆毛毯,你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到沙发边,将毛毯放在扶手上。 “谢谢。”你说道。她在沙发的一头放了个枕头,转过身来看着你。 “你闻闻。”她说道,“我永远也没法将沙发上你的味道去除掉。”她站在门口,等着。 “来吧。” 你跟着她上了楼,向浴室走去。你可以听到水龙头关上的声音,但还有一些滴水声。你走进浴室,她正跪在浴缸旁,手指在水里划动。 房间里的灯并不是很亮,但刚刚从黑暗中走出,你觉得镜子两边那两盏小电灯泡亮得很耀眼。 “你可以把外套挂在门后。”她说着从浴缸旁站了起来。她转过身,静静地站着,看着你。 你脱下夹克,目光害羞地从她身上移开,找到了挂钩。你假装检查外套是否挂好,以便给她足够的时间告诉你她要走了,或是洗完澡后别打扰她睡觉,或你期待的类似的任何一句这样的话。你转过身来,发现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脱衣服。”她说道。 你知道自己看起来有些害怕,你的脸红了。你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脱;你粗鲁地去扯你的腰带,松开了它,然后开始解衬衣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你看见自己的手,指甲几乎都是黑的,你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你没法将它们与自己联系起来。在这潮水般的情绪中,一切似乎都毫无关联。 你一颗一颗地解开扣子,偷偷看了维拉一眼,却不小心对上了她的目光,你不知道她的心思,甚至都没法去猜。 脱下你的衬衣就像剥水果皮,一旦将皮剥掉,剩下的就是柔软和白皙的果实,一个大拇指就能将它碾碎。 “放地板上就好。”她说道。 你把衬衣扔在地板上,弯腰解开鞋带,把靴子从脚上褪了下来。当你解开牛仔裤的扣子拉开拉链时,起了生理反应。你抬头看着她,知道她正在惩罚你。 你将牛仔裤经由双腿褪到脚踝,最后笨拙地将它们从脚上脱下去,仿佛之前从未脱过衣服一样。你直起腰,双手挡住了阴茎,穿着内裤站在她面前。你想到了夜晚的空气,你漫无目的地在那样的空气中游荡着,你自己的床、冰冷的床单和哥哥们的呼吸声。你脱下内裤,赤身裸体站在她的面前。 她轻轻地转向浴缸,让你进去,于是你路过她,先将一只脚放进去,接着再将另一只脚伸进去。水很热,温度正好比烫伤你不舒服的程度低一点。你慢慢地浸入其中,感觉到水在大腿、屁股周围打着转,性的意味在膨胀。 她拿出一块肥皂和一条擦脸毛巾,跪下来,离你近得你可以看到她的每一处瑕疵、每一条皱纹和每一根头发。她的左耳打了两个耳洞。她卷起袖子,把肥皂蘸了水。她用那条毛巾把肥皂裹起来,让你身子前倾,你抱住自己的膝盖,她用那条毛巾在你的肩上和后背上擦洗着,你的阴茎已经抵到了自己的胃。 “往后仰。”她说道。 你似乎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某些温柔,但你不确定。当她伸手去擦洗你的另外一边肩膀时,她睡袍的布料擦过了你的脸。你看着她,在她睡袍下垂的一刹那,你看到了她白嫩的酥胸。你想抓住她,将她拉近你,感受她身体的重量。她修长的手指在水里出出进进,一定感觉到了你的冲动。 “不要。”她说道。你感到灯火通明的房间一下子冷了起来。她看着你,像在看珍奇物品或是实验用品,脸上是奇怪的毫无生气的表情。 她走到水槽边,拉下一条挂着的毛巾,擦干了双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微微向前低下了头,揉了揉眼睛,仿佛突然累了。 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水拍打着你的胸部,再往下,你的阴茎无精打采地耷拉在阴毛上。 她打开从水槽边取来的一个绿色小罐子,然后用手指蘸了一下。她的眼睛看着镜子,将它涂到脸上,你可以从躺着的地方闻到它的味道,这就是你所熟悉的维拉身上的味道,原来是来自那个绿色的小罐子。 维拉又用手擦了擦脸,然后盖上了盖子。 “我要睡了,”她朝你瞥了一眼说道,“洗完把灯关掉。”她转身朝门走去。 离开房间前,她又转身看了你一眼。她带上了身后的门——但门自始至终都没关严——你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穿过楼梯口,进入她的卧室,紧紧关上了门。 当你站起来的时候,你周围的水似乎发出了撞击声,镜子上几乎都是水汽,把你身体映射得残缺不全、支离破碎。这部分,而没有其他,映射在这里,而不在别的地方。 你提裤子的时候,腿卡在了牛仔裤里。你把内裤揉成一团,用衬衣包起来,然后把它们塞进大衣的口袋里。你回到浴缸前,看到自己潮湿的倒影凝固在浴缸底部,还有那些死皮和头发。你明白,有些事,不论多么扭曲,都是大家会经历的。你打开水龙头,用温水冲走了它们。 你站在楼梯顶上,扶着栏杆,聆听着。她了解自己的房子,一定知道你在那儿。她会听到你关上灯,听到你试图不让别人知道你从房间出来走到了楼梯口。你想知道她是否睁着眼睛,听你接下来会做什么,但你猜她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穿过走廊,感觉到了手中握着的冰冷的门把手,你拧开它,推门而入。她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没有一丝惊讶。 “我不想在沙发上睡,我想睡在这里,和你一起。”你没有等她回答;你向她的床走去,先是出于害羞转过身去,解开裤子,你坐在床边,将它脱了下来,准备好听她的抗议。但她没有,这鼓舞了你,你钻进毯子,面对着她。她注视着你,你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她把手伸向后方,关掉了灯,你在黑暗的卧室里伸出手去。她全身赤裸,皮肤在毯子里被捂得很暖。你的手在她身上粗野地乱摸着。她出乎意料地微微靠在你怀里,你把她拉到你身边,你可以感觉到她对你的迎合。 然后她的呼吸变了,变得粗重。你可以感觉到温暖的空气在你耳边流动,仿佛你是她床上别的什么人。她的臀部顶着你。当她叫你吻她时,你不知所措。她的声音干燥饥渴,你照做了,感受到她的吻,带着热情的气息。 她骑到你身上,用手握着你的阴茎,引导着进入了她的身体。她用力压住你,你感觉到了她紧紧地包裹住了你。你伸手去摸她的脸,但是她离你太远了。她在黑暗里的某个地方,实际上无处可寻。 在一阵令人眩晕的冲动中你坐了起来,双手搂着她的腰,脸贴在她的胸前,叫出了声。她又动了几下臀部,随后慢了下来,迫切感荡然无存。她的手指穿过你的头发,你已经可以感觉到她的身体抬起,她的两条腿分别用力地从你身上起身。她坐在那里,除了缓慢的呼吸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也许并没有多长,但对你来说却似乎永无休止,你想伸手触碰她,却伸不出手。终于,她转过身,掏出一支烟,吸了一口,烟的末端闪烁了一下,你在这亮光中搜寻着她的脸,你仍然能感到汗水正从你的大腿上流下来,她曾跨坐在那儿,房间里充满了香烟和性爱的味道,你的困惑依然气喘吁吁地挥之不去。 她察觉到了你心中的疑问正在不断累积,她把剩下的香烟递到你嘴边,在熄灭之前让你吸了一口,之后你听到她说:“你应该睡在楼下。” 她转身背对着你,你感觉到她睡的那一半驶向了黑暗中,而你却迷失了方向。 外面,在蒙克斯顿大街上,一个夜班司机开车驶过,也许这是第一缕阳光照亮以前,你能听到的唯一的声音。只有到天亮的时候,柴油火车才会开始出现,还有汽车。你并没有到楼下去睡,你把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背,你的手指在她的皮肤上游走,提醒睡梦中的她你仍在那里。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你却无法入眠。你一手放在她的背上,一手放在嘴边,这样你就可以闻到她性爱的味道,知道你刚经历了什么。 27 你几乎整晚都醒着,注视着她,听着她的呼吸起起落落,好像睡眠是一件令人感到苦涩又危险的事。时间一秒一秒走过,每一秒都缓慢而无趣,而你又得绝望地等着下一秒到来。你看着周围从黑色变成了蓝黑色,她暗淡的脸部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当能听见路上车辆熙熙攘攘声音的时候,她开始在床上动了动,但并不是要醒来的那种动作。你没法再等下去。你掀开她的毯子和被单,感到她身体的温度在慢慢逃离。你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你的额头抵在她的胃上,你的脸颊在她温暖的黑色毛发处停留了片刻,然后你分开了她的双腿。 莎伦·伯克曾跟你说过口交。“姑娘们都喜欢它,它能让她们疯狂,”她说道,“但你必须小心,不要在完事儿后试图吻她们,因为她们根本不会为此感谢你。你的嘴这会儿跟下边差不多。” 你可以感觉到她肉体的轮廓,圆润而温暖。但是,即使当她用困倦的手指摸着你的后脑勺,引导着你时,你依然能听到她淡蓝色房间里的呼吸,你有些不安。你想取悦她,但你太急了,她把你推到一边,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做着你无法做到的事,这时你知道自己肯定搞砸了。她准备好以后才让你躺到了她身上。 事后,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睡袍,她已经在腰带上系了一个结,现在又准备系第二个结。你还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说:“让我再试一次吧?”你以为自己了解她的身体,那件睡袍下赤裸着的身体,虽然没有了然于心,但也了解了一些。但她只是看着你,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带走了一阵风。 你听到她小便的声音和浴室水龙头传来的流水声,一想到清晨的冷水,你就打了个寒颤。某种意外的负重感以其尖锐的棱角出现在你的肋骨和胃之间。性爱和欲望,如果维拉再对着你多笑几回,你残余的躯体也许会就此归于尘土。你在床上坐了起来,等待着浴室门打开的声音,等着她穿过楼梯平台消失在楼下的声音。 “我身体不好。”维拉说道,但即使是对她知之甚少如你一样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你坐在厨房的餐桌边,空气里弥漫着现煮咖啡的味道,你努力摆出一副昨夜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你的样子,不管这改变是大还是小。她把一个马克杯放在你的面前,你用双手捧住杯子,却没有丝毫想喝的意思。你抬眼看她,只片刻就把目光移向了别处。你感到咖啡的温度透过陶瓷杯子烫到了你的手掌。 “警察的事和所有的事,实在是抱歉。”你说道。她坐在你对面,凝视着你,丰满的嘴唇贴在杯子的边缘。 “还有别的事要道歉吗?”你想到了闯入她的房子、莎伦以及其他一切维拉不知道的事情。你想到早上帮她口交的事,这对她来说该是多么可怕的体验,当时你已浑然忘我,还想着她和你的感觉一样。 “我会列一个清单。”你说道。你觉得她假笑了一下。你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 “别道歉。”她说道。 “你害怕吗?”你问。 “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你不能说为什么,只是盯着她,直到她懂了。 “哦,我明白了。你想让自己体面点。”她移开了目光,仿佛记起了什么,“你和我,我们是书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当你思考时,你在向前思考,你在思考未来。我思考的时候,我在向回思考,我思考的是……”她把杯子搁在桌上,不肯告诉你她思考的是什么。 “谢谢你的咖啡。”过了一会儿后,你说道。 “当然,不用客气……不,我不害怕。” 你想说那很好,或者说你很高兴,或是其他什么,但你心里很没底。 “你在想什么?”你最终问道。几天前你看过一个电视节目,是一个美国节目,嘉宾不断地问对方在想什么。她双手抚摸着脸和前额,好像强迫自己清醒似的。 “管好你自己的事。”她说着,笑了。关于她的一切都是悲伤的,尤其是在她笑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找个丈夫?” “你真是个在大清早就开始嗦的混蛋,不是吗?” “你指望什么,找一个年轻小伙儿吗?” “哦,上帝,我想我要吐了。”她坐回椅子上,从兜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手指中间,然后伸手去拿了一些面包,粗鲁地撕掉了硬边,放了一些奶酪上去。 “你多大了?”她说道,但这并没有让她多感兴趣。“别。”她接着说。 “别?” “别,你别开始问我任何事。” “为什么?” “因为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可能是个很糟糕的主意。” “所以,我什么也不用告诉你。” “你不必说,我已经知道了。” “我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 “那你说吧,让我吃惊吧,让我惊掉下巴。”她笑了,仿佛她的身体记起了过往的欢笑,你知道她读过和你的学校差不多的学校,身上有好闻的味道,长得很美,曾被人爱慕。 “你说得对,我不认为我能让你吃惊。”你说道。 “你很正派,这总是让我吃惊……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有过两个。” “两个丈夫?” “是的,两个。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很年轻,并不比你大多少。起初这段婚姻很美,然而悲伤接踵而来,但它很短暂。第二段婚姻也很美,悲伤依然接踵而来,但它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你看得出来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说起这段往事。 她把胳膊肘搁在桌上,把头向前一靠,用平放的手摩挲着脖子后面。 “它能没有悲伤一直很美吗?”你问道。 “天啊,我多希望如此……我确信某些人的婚姻的确如此……但对我来说,很明显不是。”她说道。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却令人愉悦。烟从她点燃的香烟尾端升起,被她遗忘,直到她在大烟灰缸的玻璃上熄灭了它。 “你为什么要我做这项工作?如果你知道……” “我想你在这里也许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是为什么?”你想她是不会回答了,沉默已经意味着她的话已说完。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让事物变得更好的话,就应该让它们保持原样。我知道观念很老套,但我喜欢这个房子。” “但你没有等下去。” “是的。”她眨了眨眼,然后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对不起。”你马上说道,“你不必告诉我这些。” “不是那样的……是……我不舒服。”她说,“我得了……一种疾病。运动神经元,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不知道。”你说道。 “它就是……没有治疗方法,会从里向外置人于死地。”她尖锐地说道,听起来像是马上要发出笑声。“你的心脏是最后一个坏掉的,所以你死前得忍受其他器官逐渐坏掉……我的意思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她环顾四周,找到了支撑。“你将会瘫痪,而你等待着的同时又是完全清醒的。你能想象吗?他们还说真有上帝。”她低头看着桌子,泪落如雨。她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又用睡袍把手擦干。 你们两人望着房间里没有对方的那部分空间。在密封的厨房里,你听不到大街上的任何声音。花园阒然无声。在夏天,百叶窗会开着,外面一定满是植物和灌木丛,偶尔还有雀鸟或知更鸟聒噪地鸣叫。 “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你说。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的唾沫逐渐积累起来。 “给我点支烟。”她说。 你走到吧台边找到了烟,坐回到她旁边的椅子上,用力抽出一支烟。她用手指把烟夹住,但并没有抽。她的头从双手里抬了起来,向后仰倒,想靠在你身上的某个地方,你感到她头骨的重量压在了你的脖子上。她用手指摆弄着香烟,凝视着房间。 “你必须保证不插手。你得保证。”你能透过她的睡袍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你把她拉向你,她的身体仿佛轻笑般颤抖着。 “你得吃点东西,”过了一会儿,你说道,“吐司,配上真正的黄油,我来做。” “不用了,谢谢。” 咖啡冷掉了,喝起来很苦。 “我来给你做吐司吧。”她说道,“我想做。”她慢慢地站起来。你看着她背对你离开,她光着脚,看起来很稳健。你想着她的身体内部,每个令人担忧的器官都在随她做吐司的动作而磨损着。 你爱上了她。这一领悟第一次有了语言上的清晰表述,原来这就是你之前的感觉;你意识到自己恋爱了。这令你感到震惊。 28 维拉坚持要开车送你回家。你提出反对,但她不听,想到她马上就会看到你这样的小人物住的小地方,你的心就往下一沉。她的车停靠在房子后面的车道上,那里有一排木制的尖顶棚子,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车棚。试了好几次后,她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钥匙,打开了那把小挂锁。她开玩笑地说道自己开车开得多么勤。然后,她将一辆奶油色的旧雷诺车开出了车棚,车与她挺配的。她耸耸肩,和你四目相对,轻声笑了笑。 她围着一条浅黄色带绿色斑点的丝质围巾,与她绿色的眼睛相呼应,在车道上你站着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看起来就像电影明星。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把手处和储物箱中塞满了空烟盒、便笺纸和收据。一支无人问津的口红随着车子的开动在你脚边来回滚动。你紧紧关上车门,维拉侧过身,头歪向肩膀看着你,你没有把目光移开,你没法移开。 “去哪儿?”她问道。 “蒙克斯顿路左边。”你说道。 她仍然与你对视着,然后才重新看向路面,你觉得那是一种消遣的眼神。 她的雨衣和冬靴之间露出赤裸的膝盖,你又想要她了。但不论是给予还是索取,她都身处另外一边。她就像一艘无风天气里行驶的帆船,无法向前,只能原地打转。 维拉驶进你家所在的住宅区,她的脸色并没有随着景色的变化而改变。你注视着她,路上汽车的数量越来越少,路边的草在一些地方被压成了车辙,在另一些地方则过分葱茏。那辆雷诺车减速停下来的时候,草丛中的一群少年已经在盯着看了,其中一个向车子走了过来。 “直接开走,别停下。”你说道,没有看她,手摸索着要去开车门。 “我会没事的,桑尼。”她说道。然后在你离开之前,她拉住了你的胳膊,用力捏着它,将你拽回她的身边。 “我会没事的,别担心。”她说道,冲你笑了笑,但你们都知道,她的话里没有半点是真的。就在那时候,她伸过手来摸了摸你的脸,说道:“谢谢你。” 你想到她独自开车回家,雨刷像钟表上不确定的指针那样,扫走雨水,她会将小车停回原处,锁上湿漉漉的挂锁,冒雨跑向那所又大又空的房子。餐桌上仍然放着她的盘子和两个用过的杯子,烟灰缸依然是满的,床也没有铺。 她走后,你走到了前门。你的母亲已经打开了锁,门开着几英寸宽。当你走进去,你想着会在门厅找到她,但是维拉的车惊动了她,她又跑去了厨房往外张望。你们的房子很小,它肯定一直都是这么小,但是直到那时,你才看清这一点。 “你去哪儿了,桑尼?”她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房间,你感觉得出她想让你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紧张,但是太晚了,她花了太多时间来想下一句该说什么。这不全是她的错,她并没有特别难过,而且她也不是在和全部的你说话,至少你很大一部分心都随维拉走了。 “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朋友?什么朋友?” “你不认识他们。”你说道。你的母亲一直是你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容易听信谎言的,她很乐意被说服。 “你父亲今天早上找不到你很生气,他想让你这个星期和他一起工作。”她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因为你们都知道,她也在说谎,“那个女人为什么开车送你?” 你绕着她走开,拿起水壶,把它放在冰冷的水龙头下面。 “问你话呢。”她说道。有那么一会儿,你想告诉她,你心里装满了你想说的事情,但没人可以倾诉,没有人。 “她就是雇我工作的人。” “我知道她是谁——她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 你打开报纸,假装在找什么东西。 “我们是朋友。”你说道。 “朋友?”她在你身后面说道,好像在学这个词,而且她还第一次撇了撇嘴,“看在上帝的分上,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和年轻小伙子做朋友,图什么呀?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你。桑尼,我现在是在提醒你。” “她什么也不图,她又不是这里的人,她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就这样。” “小心点,桑尼。” “啊,别说了,好吗?小心?小心什么啊?”你坐了下来。你听到水壶里的水开了,但你并没有去管它。 “他们假装和你打成一片,但你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你会被灌输进一些思想。桑尼,那些思想会伤害到你。别笑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变得温和下来。 “没人给我灌输思想。”你反驳道,但你没法看着她。 “现在听我说,听着。我说这话仅仅是因为不想让你受伤害。我看得出来,我看着你坐在那儿,幻想着这世上所有你永远都得不到的东西。那个女人会玩弄你的,桑尼,她会给你灌输思想。如果我保持沉默,你过后肯定会怪我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玩弄,桑尼,我不能。” 你的母亲。就在前几年,你一放学就会跑回家奔向她,你只想确定她还活着,没有将你只身一人丢在全是男人的屋子里,让你的世界没有一点温柔。 厨房感觉好像从来没有暖和过一样。 “没人玩弄我。”你说道,但你的话里已经有了一丝怀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想知道。”她把她的右手举在空中,示意你不要再说下去,“但我知道,一个她那样年纪的女人和一个年轻小伙子之间,不会有什么正事。她只是现在还没表现出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你只看见过你母亲的一张老照片,放在她房间的衣柜顶上,是她和你父亲的结婚照。他们两个人都在笑,但是你明白,那只是因为摄影师叫他们笑。你想也许即使没人告诉他们,他们也会笑的,但是因为有人要求他们笑了,所以他们的笑容空洞而腼腆。 “桑尼,我一直在想,对你而言,最好是去找乔。他是一个好师傅,并且他喜欢你。瞧,你的哥哥们在那儿工作的时候,他就表示过,只要他们愿意,就有做学徒的机会。我相信,他对你也会说同样的话。他会的,桑尼,我知道。” “我不想。” “看看吧,还有其他选择吗?你还能做别的吗?别想着上学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纯粹是浪费时间。桑尼,现在是时候长大了。” 你告诉母亲,你会去找乔谈谈,不久就离开了家。这似乎解决了一些问题,她点起了一支烟,但是当她告诉你不要再去找那个女人的时候,你沉默了。她用她的方式搁置了这个问题,她的嘴唇紧闭着,眼睛因失望而低垂。 “学徒身份,就是它,当然了——有了学徒身份,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29 那一周,你与父亲一起工作。你们要用空心砖在花园里建起一道六英尺高的墙。这家人对邻居厌恶到宁愿屏蔽掉可以观赏到都柏林群山的好风景,只因为这风景中包含了他们的邻居。你的父亲听来了有关这个故事的各种道听途说的细节,但你还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几百块空心砖堆在路边,需要用独轮车运到后面的花园。你一次只能装五块,你试过多装几块,但手推车走了几步就翻了,砖块砸在地上,被摔得支离破碎。你来回地搬运着砖块,从一到四十数着每一步路,独轮车在淤泥中划着一样的痕迹,你的脚打着滑,疲倦感包裹着你,而你却从中找到了一种沉闷的愉悦感。 整整一周都在下雨,工作变得越来越难。有时,你的父亲没法再去混合水泥,因为雨水会把它弄得太稀,让它没法用。那时,他会站在花园棚子的屋檐下避雨,点上一支烟,仰面朝天,咧着嘴对着天空。他会大声喊你来避雨,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大滴大滴的雨水淋在你的脚上,你的衣服湿乎乎的,你晃动着身体以驱赶寒意。 就在几周前,你想找父亲谈的那几件事现在对你而言已无心再问,于是你就那么站着,静静地等着坏天气过去,有时候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当最后一排砖铺好后,它看起来又粗糙又丑陋,雨水将墙本身自带的灰色变得更加阴暗了。下午,你注意到你父亲不时斜眼看你一眼,然后困惑地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你确定他是在担心。有那么一瞬间,你觉得他可能会问“你还好吗”或其他什么,但后来他被搅拌机中的水泥硬化分了心,让你在它变得更糟之前将它清理干净。 停课结束后,你回到了学校,但你像是第一天上学一样,心里没什么底。你耐着性子听着上午的课,戒备着,惴惴不安,害怕着十一点的铃声响起。那时,你会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好让你为着某个目的四处走走,然而你没什么要做的,只能假装有事,实则等着将每个人带回教室的上课铃声响起。但是,在铃声响起之前,教室里那小小的扬声器响了起来,里面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喊你的名字,它没有叫你去校长办公室,而是立刻去见辅导员简。教室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凌乱的身体都扭过来看着你。 简办公室的门开着,你可以看到里面透出灯光,与走廊上的荧光灯不同。你站在门口,看着这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简正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俯身看着文件。她没有桌子,房间里没有地方放,但你觉得没有桌子让她显得太暴露。你想知道,晚上回家后,她是否跟谁说过自己想有一张桌子,并且祈祷有一张桌子,而当她祈祷时,是否还希望房间里能有一扇窗户? 她意识到你站在那里,但并没有抬起头。你在门的一侧敲了敲,她抬头看着你,示意你坐在哪里,然后又埋头处理起文件,写了一两个字作为结束,然后小心翼翼地盖好钢笔帽,将它与放在旁边小桌上的两支钢笔放在一起。她合上自己一直在其中写字的红色文件夹,你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用工整的字体写在文件夹的左上角。 “你被停课了?”她说道。 “是的。” “因为偷东西?” “是的。” “你偷了另一个学生的东西?” “是的。” “我不知道你指望这所学校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学校让你来读书,也欢迎你来读书,却把你培养成了一个小偷。”她停顿下来,等待着,直到你将目光移开。“现在怎么办?”她说。 你的眼睛盯着棕色的方块地毯,其中一小块被换过,比其他部分要褪色少一些。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桑尼。你简直在浪费——” 但她没有说下去,你打断了她,说道:“我喜欢涂涂画画[1]。” “涂涂画画?”她说道。然后她又看了你一眼说:“哦。” 说完后,你觉得这有点道理。你的手很巧,你知道这一点,甚至有一次,你还受到了美术老师威廉姆斯先生的表扬,那让你满怀希望。你回忆起你游览国家美术馆寂静的展厅时,想象那样的地方竟让你如鱼得水。 “这样啊,”简说道,“我明白了。”她第一次以一种理解的眼神看着你,这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你会把这一切也告诉维拉。她精通绘画,她可以告诉你怎样开始,也许还会给你写推荐信。她会的,她肯定会的。在她写的那些信中,有一封会写道:“本人对桑尼·诺尔斯非常熟悉。”有一瞬间,你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升起;你觉得最终事情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你甚至觉得这种光明的力量也会对维拉起作用,她不一定要死,即使医生无能为力,你也有力量去帮助她。你可以带她去诺克或是卢尔德。 “那么让我们想想,怎样才能让你梦想成真。”简说道。 你对她有足够的信任:“我有一个朋友,她和那些涂涂画画的人在一起工作,我想她会帮忙的。” “可是,你不必那么费事,你父亲就是建筑工,他一定认识刷油漆的人。” “我父亲?” “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通知校长,你要离开学校去做学徒。我们在你考试前把这件事做了,我看能否拿到一封推荐信,这可不容易。”她再一次伸手去拿文件夹和钢笔。 “我不是要刷墙。”你说道。你的喉咙突然变得嘶哑,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你想咽下去,但什么也没有。她把文件夹放在大腿上,半打开着。 “那你想刷什么?” “画画。” “画画?” “是的,绘画,你知道吗?” 她发出一声竭力抑制的笑声,呼出一口气,嘴张着,像一条贴着港湾墙的鱼。 “你是说想当艺术家?”然而因为她用了这个词,你没法回答说是。那时你才明白她对你的理想是什么态度。 “那简直太荒唐了。”她说着,完全打开了文件夹,开始写起来。“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我们应该……”她写写停停,直到写完为止,“找个粉刷匠,当他的学徒。” “我不想刷墙。” 这次她抬头看你的时候,有些紧张不安。“你居然敢在这里大吵大闹。” 第一次开始咆哮的时候,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但第二次,你是故意的。“我不想刷他妈的破墙。” “你居然敢——”但她没机会把话说完;你站起来,快速地走出她的办公室。后来,当你指关节流着血,脸上也流着血,已经没有多少可高兴的事时,你至少会庆幸自己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并没有破坏简办公室里的东西。 你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穿过A走廊、B走廊、C走廊的。走廊里充斥着一群学生的尖叫声和咆哮声。你推开对开的大门,让清新凉爽的空气填满自己的肺,如释重负。看着正发出新芽的树和常春藤,蔚蓝的天空,你想着就这样吧,你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从你站的地方看去,你可以看到学校大门。你朝着大门走去,然后以一种近乎伤感的方式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校园。就在那时,你看到了他——优等生格雷姆。他不怀好意地走了过来,你环顾四周,发现他是朝你走来的。你知道男孩子们想打架时候的样子。他身后快步跟着一群朋友,他们兴高采烈地张着嘴。他走到你面前,用手掌推了一下你的肩膀,让你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你发现身后聚集着更多的学生。你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手在你的背上推着,将你又推到了格雷姆的面前。 “你这个偷东西的垃圾。”他说道。他的脸离你近得让你可以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你能清楚地看出来,他恨你。你以为他以前对你的敌意只是一场游戏,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演戏。但是这个男孩,实际上是个陌生人,他恨你。这一认知让你在疑惑中愣住了,格雷姆把头往后一仰,说道:“他现在要哭了。”你可以听到周围的笑声。更多的学生围了过来,一个挨一个地伸长脖子往里看。就在那时,你清楚地看见格雷姆抽回了右手,他就要打你的脸了。你以为他只会给你一拳,你知道自己能够忍受,胜利能让他和他的朋友们满意,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你知道你们之间不会打起来的,你是如此害怕他的恨意,事实上你已经输了。你放弃了。 拳头一定落在了格雷姆预期的地方;他这一拳打得很精彩,正好落在了你的脸颊和颚骨之间。当你的头突然偏开的时候,你感到脖子歪向了右边,你等待着接下来的疼痛感。你可以尝到嘴里的血腥味,你想吐出来;然而你却没有感觉到痛。 周围的人群站着没动;这是一场真正的战斗,拳拳到肉,他们沉迷于这项运动中。你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格雷姆,你已经吃了他一拳。但他的右手又挥了起来,你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需要一场该死的胜利;那时你只能瘫在地上,就像柏油碎石路面上的一块碎石。 第二拳打得不如第一拳那么精彩,他的拳头从你的下巴滑到了你的肩上。于是他伸出左手抓住了你的一绺头发,把你拉向他,一拳又一拳地打到你的脸上。格雷姆比你高大,体格很强壮。在气喘吁吁的格斗中,你的脸碰到了他的脸,肌肤相接,产生片刻温柔的错觉。他开始累了,但你所期望的疼痛还没有到来。他的拳头越来越不准;每打一拳他都在大吼,下手却越来越轻。就在那时,你想把他从你身上推开,然后赶紧跑掉。而你很轻易地将他推开,容易得让你惊讶。 你从没有那样伤害过任何人。眼睁睁地看着男孩子被打翻在地,看着男孩子们靠打架取乐,这让你感到恶心。所以,当你看到自己紧握拳头猛击他的脸时,你震惊万分。 你为父亲年复一年地干活,亲手搬运了成千上万的灰色砖块,数以吨计的波特兰水泥,还有挥动过的铁锹和镐,这一切都派上了用场。你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紧致、强壮、敏捷;跟你打架的那个男孩也感觉到了,你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恐惧,但对你而言,这却更像是一种鼓励,鼓励你去伤害他。 你的拳头砸到他的脸上,对于他所感到的疼痛毫不在意。即使他已经被打翻在地,你仍然抬起你的靴子,像对待一个无生命的物体般重重地在他身上踩了几脚,仿佛你自己这一生从未感觉过疼痛似的。 血像小溪般从优等生的鼻子里汩汩流出,在下巴上被涌出的眼泪稀释。你抬起头来,第一次看见由无数张干净的脸围成的越来越大的圈子,低头看着,从你擦伤的拳头看向他那被揍扁的脸。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笑出声,当你从格雷姆的身上收回你的脚后,他的朋友跪倒在他身边。你转身离去,学生们默默地退后,迅速为你闪开一条路,你穿过那由三四层躯体围成的长廊,向学校大门走去。 [1] 原句为I want to be a painter。painter既指画家,也指油漆匠。 30 在离学校操场几百码远的地方,第一波疼痛袭来,主要来自左眼下方,接着是颧骨和下巴的周围。你的指关节也开始疼痛起来,尽管上面沾染的血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 你的书包不见了,应该是打架时丢的,里面装着一些课本:英语,可能还有数学,也许还有地理?那是学校花钱买的,钱来自一项政府计划。今年年初,有人在广播里叫了你和另外十几名同学的名字,让你们去图书馆领书。一群穿着旧鞋的学生站成了一列,虽然互相认识,但都谨慎地转移开了目光,直到把包裹拿在手里。然后你返回教室,将书藏在了书包里。 维拉慢慢地打开门,看到了你的脸,她心不在焉地说:“你流血了。” 在厨房的水槽边,她用温水和柔软的布给你洗了洗脸和手。她的脸离你很近,近到你觉得自己光裸的脖子能感觉到她的呼吸。 你在镜子里不止一次地观察着自己的脸,觉得淤青与你挺配的。它将你改头换面,有片刻你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人。但即使是那时,随着你的注视,你又慢慢变成了那个熟悉的自己。 这会是你第二次在这里过夜。你不清楚她愿不愿意,但是当时已经很晚了,天都黑了,而你也没有要走的打算,她一直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于是你静静地坐在蓝色沙发上,而她就坐在你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本书,腿上盖着一条毯子。大约六点钟左右,她生了炉子,微弱的光亮上下浮动着,但并未真正燃起来。你想大概木头是湿的,也可能是这里太久没有生过火了。她为你生火,即使火没有让你温暖起来,这件事本身也已足够温暖你。两个小小的扬声器放在屋子两边,里面放着一些带有杂音的怀旧音乐;歌里有着那种从不会在完美结局里出现的小号声,还有缓慢而有节奏的鼓点,但没有歌词。她问过你喜不喜欢这种音乐,当你说“是”的时候,你认为她并不相信你。但你确实喜欢。她问你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你也拿起了一本书,想讨她欢心,但你太过分心,它就一直摊开着放在你的膝盖上。 于你而言,外面的世界已不复存在,即使大街上偶尔传来的噪音都是那么遥远。你知道在家里,有人正在喊你,也知道你的名字后面会跟着的那些恶毒的字眼。你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但你现在还有时间来害怕这一切。 当她将书放到膝盖上时,天已经黑了几个小时了。她看了你一会儿。 “我们不会长久的,你知道吗?”她说道。 “长久?” “你明白我的意思。” “去诺克就会有奇迹,有人被治好了。” “你相信上帝吗?”她说道。 “我不知道,不敢不信。” “我没有朝圣的心。”她笑了,“但欢迎你为我祈祷……如果圣灵触动到你的话。” 她把一片窄窄的书签放到她看的那页书上,然后小心地把书放到旁边。 “我要去洗澡了。”她说道。在离开房间前,她跪在你身旁,轻轻地吻了你的唇。你摸了摸她的脸,吻了回去,就像你这一生都在做这件事一样。 “我很高兴你在这里。”她略带惊喜地说道。之后,她停住了,你知道她一定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你也想说自己很高兴能在这里,但既然她已经先说了,再说就显得仅仅是出于礼貌了,感觉又假又虚伪。 你没法在客厅等太久,你想到楼上去,在等待的时间里,你听到水声停了下来,你觉得她已经躺进了浴缸里。空气里飘着某种花香,也许是薰衣草或玫瑰,或是某种你不知道的稀有的花。每当她移动,水面都会闪现点点微光。她就像那天你在画廊里看到的那幅鬼魅的画作,四肢摊开,躺在浴缸里,好像她所有的力量都被带走了一样。 她的手腕轻轻地搭在浴缸边,在水里浮浮沉沉,手腕上有一些伤疤,仿佛一张旧地图上纵横交错的道路。就像你借来的书里描述的那位年轻人米洛斯,他在浴缸温暖的热水里割开了自己的血管。 “发生了什么事?”你说道。 “我踩在香蕉皮上了。”她曾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你在问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你又问了一遍。 “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 “维拉?” “我曾经是个叛逆少女,这就是你所能知道的全部。” 31 当你出现时,你的母亲已无话可说,你早晨回来得太早,外面仍一片漆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即使看到你从厨房的窗户跳了进来,她也没法装作很震惊。你已经让她精疲力竭,明白这一点让你感到羞耻,同样让你感到羞耻的是,你本可以帮助她,但你没有。 “你去哪儿了?”她问道。然后,她看到了你的瘀伤,说道:“上帝啊,圣母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我没事。”你说道。 “你不可能没事。”她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坐了下来,不安地用手指划过她的烟盒,抿了一口茶,抽起烟来。 “对不起。”你对她说道。 “对不起,”她说道,“对不起都快成你的中间名了。” 你倒了一杯茶,跟她坐在一起,但你们之间总是找不到相处的时间,不久你就听到楼上有人在活动,把疲倦的脚穿进靴子,沉重地走向浴室。在第一个哥哥走进厨房前,你与母亲一起共享的这个小小的寂静空间仍然让你感到慰藉,即使是当她出乎意料地问道:“是那个女人吧,是不是?”但是你不会出卖维拉。你信任她,你差点就这样对母亲说了。 你走上楼去,给楼下腾出地方,直到你平时上学的时间才离开。你假装去学校,实则又回到了维拉的身边。 她没锁门,你推开后门,走上楼去,发现她蜷缩在床上,睡得很沉。你脱掉衣服,然后轻轻地钻进被子躺在她的身边。你的手抚摸着她的身体,感觉着她那晃动着的双乳。她向你靠近,温暖的后背贴向你,直到你们身体的姿态完全一致,你进入她的身体时,她仿佛是在梦中呻吟着。 维拉睡了,阳光抚过房间的墙壁。你可以听到外面有人走过。 “维拉,我想我爱你。”你说道,但你知道她睡着了。 你感到眼皮很沉,最终向倦意妥协,睡了过去,你的手指依然在她的身体里。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你错过了去肉铺的时间。你的指关节抵着她的大腿根部。她困倦地动了动屁股。 “许多年以后,你会明白这一切,到时你会恨我的。”她说道,仍然扭动着。她闭着眼睛,把头埋进枕头里。 “我现在就恨你。”你说道。 “你仰慕我。”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你的表情。 “仰慕?继续扯淡吧。”你说道。 “就是仰慕,它蒙蔽了你。”她说道。她的眼神,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总是停留在别的地方,某个严肃的地方。她抚摸着你的脸庞。“今天下午我睡觉时,你一直在看我,我感觉到了。”她说着下了床,站在窗前,拉开窗帘,街灯的光芒迅速地包裹住她的轮廓。你可以看到她大腿的完美形状,她的双腿分开了几英寸,可以看到她睡裙下的一小撮阴毛。你在她身后跪了下来,沿着她的身体曲线将她的睡裙掀上去。你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压进了高低不平的地板。 那晚没有生火。你做了吐司,又找到了一罐豆子。维拉没有吃,你就任由它冷掉,然后囫囵吃下去。五点的时候,你们开了一瓶酒,接着是第二瓶,然后是第三瓶。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但她一页也没翻。你试探着想聊天,但她的双眼扫过你,仿佛警告的鸣枪。 在厨房开酒的时候,你发现药瓶变多了。它们并没有被严严实实地藏起来,而是被悄悄地收好。她之前警告过你别插手,但你还是插手了。 等维拉闭上眼睛后,你将她抱到了楼上,放在床上。然后,你回到厨房,把几乎一半瓶子里的胶囊打开,将里面的药粉抖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换上了普通面粉。 每一个瓶子上都写着同一个医生的名字,还有地址。 32 医生的办公室就在梅瑞恩山大道的尽头,在一座与维拉的房子差不多的建筑里。那儿有一个单独的入口,上面挂着一个抛光的黄铜铭牌。你走下几节台阶,来到一个曾经被当作地窖的地方,然后进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候诊室。没人问你是否有预约,于是你坐下来等待着,与此同时试图听清隔壁房间里低沉的声音,你猜那是医生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边感谢医生,一边拿着一块白色的纸巾捂住左耳,将头保持在一个奇怪的角度,向出口走去。医生出现了,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套装,当他看见你的时候,柔和的表情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你有什么事儿吗?”他说道。你发现自己快速地站了起来;要不然的话,别人会觉得你是故意这么无礼,你不想这样。 “是的。”你说道。 “有预约吗?” 他早已向着门口走去,打开门好让你出去。在来的路上,你努力在脑海里演练过,想找到一种办法,让你在医生面前说得上话。你知道他会问你是否有预约,但除了回答没有,你想不到还能说些什么。 “你需要提前预约。”他说道。 “我没病。我是为维拉·哈顿来的。”他停了下来,站在那儿,又重新打量了你一番,你看到了维拉是怎样激发起其他人的好奇心的。 “你是谁?”他问道。 “她从你这儿开了很多药片。” “什么?我问你是谁。” “我不想让你再给她开药了。”他的手用力地抓住了你的肩膀。他有着完美的医生的手和指甲,在接近食指尖的部位沾着一小点墨水。 “胆子挺大!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维拉知道你在这儿吗?” 他很英俊,比维拉年长。保养得很好——出身不错,母亲看到了一定会这样说。你突然嫉妒起他,他能够如此轻松地使用她的教名。他可能也看书。他们会因为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而大笑,有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维拉没法像对他那样和你说话。她必须让自己没那么光彩夺目,才不会让你觉得高不可攀。她必须指出并纠正你为外国人指路的方式,她的沉默就是她正变得厌烦你的佐证。 “我要烧掉你他妈的这栋房子。”你说道,声音足够平静到让他相信你。 “我要报警了。”他说着放开你的胳膊,向后朝他的办公室走去。 33 “你他妈都没在这儿。我的意思是你人在这儿,但心不在这儿,明白吗?”米克说道,他正在一块钢上磨刀,快速平稳地磨了四五下。磨刀声刺穿了你。他俯身对着案板,开始把羊羔脖子周围的白色脂肪和厚厚的筋切掉。 “我的意思是,我他妈才不关心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根本不关心。有几天你来这儿,有几天你又不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每天都有小伙子们来这里找工作,我可以告诉你,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就会天天来上班。”米克是一个好屠夫。他切得干净利落,刀刀飞快,一点肉都没有浪费。 “总之,你要是再这样下去,就给我滚吧。听见没有?” “听见了。” “是吗?” “我听见了,真的。” “现在没有学徒这回事了。现在继续干吧。”他用刀子指着你在干的事。 你走进店铺,拿着一些被揉皱的旧报纸和一瓶蓝色的橱窗清洁剂。店里没有顾客。乔站在柜台后面,凝视着。他看到你时,眨了眨眼睛,开始重新排列陈列柜。你刚进去的时候,他没有和你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你;你离开的时候,他已经躲到后面去了。他在疏远你,这样,让你走人的时候,他会好过点。 只需要擦几次,玻璃柜台就能清洁干净。上面的污迹和指纹很少。你到外面去清扫小路。外面已经天黑了一会儿,当你回头看向店里时,发现乔和米克正并肩站着,双臂交叉。潮湿的地面让锯末变得黏糊糊的,你清扫外面要花的时间更长了,一直在路上挥动着扫帚。 穿过高峰时刻的车流,你看到有个人直直地站在那里,双手深深地插在雨衣里,是维拉。你没有挥手或点头,甚至忘了为自己的围裙和扫帚感到难为情。你的眼光穿过那些移动的汽车头灯,寻找着种种迹象,但她站在那里,羞涩地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向你挥舞。这让你感到了比幸福更美好的东西。她指着自己站着的地方,她会在那儿一直等你做完,之前你一直担心医生会打电话告诉她,现在这种担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你回到店里时,那里对你而言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乔对你的失望变得不再重要。你匆匆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你知道他们看到了你的改变。 “玻璃擦干净了,外面也扫完了,乔。”你说道,“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没事了。”他为你的大胆而瞪圆了眼睛。 “那好吧。”你说着,走进了后面的房间,将围裙换了下来,穿上了大衣。米克跟着你进来,问道:“你要去哪儿?” “回家。”你说着,没有看他。 “我都结婚十五年了,从来没有因为回家而这么兴奋过。” “那你一定是回错了家。”你说道。 “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他说道,你转过身面对他,“你要去和那个漂亮妞儿逍遥快活,大伙儿都知道了,街上肯定有些坏家伙会打她的主意,你最好自己小心点。” “自己小心点?” “得了吧。一个那样漂亮的女人跟你在一起图什么啊?她在利用你,我不知道利用你什么,但她肯定在利用你完成某件事。现在你自己当心点,我见过类似的事,一个小伙子为了一个女人丢了前程,最后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是说,我见过类似的事。”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维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一只翅膀被钉住的蝴蝶。你快步穿过马路走向她。她吻了你的唇,她的嘴唇冰凉。她挽住你的手,你们开始沿着马路散步。 “我意识到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出过门了,我想散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她的声音很愉悦,你那时才明白等待对人们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等待,而是两个人互相等待。 “工作怎么样,亲爱的?”她用一种戏谑而老派的方式问道,你和父亲看过太多的黑白电影,刚好让你懂得怎么回答。 “很好,亲爱的,非常好。”你说。 “我今天烤了馅饼,亲爱的,我真希望你喜欢。” “那太好了,亲爱的。我知道我肯定会喜欢的。” 她的鞋跟撞击潮湿的小路发出轻轻响声,不时地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水味道,抑或是肥皂的味道,你不确定,但它不时轻轻地一浪一浪扑鼻而来。她挽着你手臂的时间越长,你越是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的热量,也许她也可以感觉到你的。 你转过了街角,就在这时,你明显认出了母亲的身影。她挤出斯帕商店的大门,手上提着四个甚或更多的塑料袋,这让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蹒跚学步的孩子。当她抬头看见你时,差点跌倒。她在你和维拉之间扫视。维拉并没有告诉你她是否注意到了,但你可以肯定,片刻之间你感觉她把你挽得更紧了。 你没有停下脚步。你母亲见你没有停下来,以一种丑陋的姿势用头猛地指向地面。你继续走着。车变得少了些。马路对面,探照灯照射着教堂那空空如也的停车场。你可以看见教堂里面亮着一些昏暗的夜明灯。直到那时,你才敢让自己回过头去,刚好还能看到母亲的一个小小的影子,窄肩膀,迈着缓慢细碎的步子。 你进屋时,感到维拉的房子很冷。她说之前生了火,但它一定是灭了。虽然还没到七点钟,但她双手环住自己说道:“我们上床去吧。”你看着她脱下衣服,光着身子躺在凌乱的床上,膝盖在床尾弯着,脚悬在离地面几英寸的空中。你跪在她的面前,亲吻她的大腿内侧,发现那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来例假了。”她说,你可以感觉到她的手轻轻地推了推你的头。但你不会让自己被任何事阻碍,随后你的嘴里充满了铁腥味。之后,她睡着了,呼吸浅而急促。月光穿过打开的窗帘射进室内,你对着它眨了眨眼,然后躺倒在冰凉的床单上。 34 早上,外面开始下雨。你能听到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维拉在床上背对着你,身体偶尔抽搐着,像是在粗糙的地面上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在哭泣,但她在极力地控制自己。你将手搭在她赤裸的肩膀上,闭上眼睛,以帮助自己思考。 “你曾经去过那些天空很蓝的地方吗?不仅仅是有时候,而是一直很蓝。” “去过。”她说道。静默片刻后,你感到她的胳膊随意地搭在你的腿上。她的声音精疲力竭。 “哪儿最漂亮?” “没有最漂亮的。” “但你旅行过,你看过许多美景吧?” “是的,我看过。” “我认识的人都没离开过这个地方。” “你认识我啊。” “我认识吗?” “你知道得够多的了。”她转过身,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那包烟。“你会看到很多不同的美景,桑尼。我向你保证。”就在那时,你相信了她。 “西班牙海岸有一些不错的小城镇,意大利也有。”她停止了哭泣,“你醒过来,赤脚出去,大地会温暖你的双脚。在摩洛哥,有一个城市。”她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儿:“叫什么来着?小渔船载着捕获物回来,全城的人都会去迎接渔夫们,他们在海滩上生起火,只要几个便士,他们就会把鱼做给你吃,你只要指指你想要哪条就行了。然后你可以坐在阴凉处……你望向远方,我发誓,那儿的海,是极好的海。” 当你抚摸她的脸时,可以感受到它的温热。她的睫毛湿湿的。 “我从来都不想生活在爱尔兰。” “我也不想生活在爱尔兰,但我不会因此而哭泣。” “谢谢。”她俯身靠向你,你以为她会吻你,但她没有。相反,她低声说道:“我需要吐司才能有力气再动起来。”她拿过长袍穿上,把你一个人留在了房间里。 通过骨头,你可以听见胸膛中自己的心跳声,很平稳。你算着自己能屏住呼吸多久。不到一分钟,即使你想坚持更长的时间,你的身体也会将你的意识放在一边,你的肺会再次充满宝贵的空气。你知道,你已经试过了。 在楼下,她弄出的响声刚好能被你听到,这让你感到安慰。除此之外,房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信件,门铃也从没有人按过。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回到卧室。你半梦半醒之间知道她在那儿,因为你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的唇覆盖住了你的。她的脚很凉,仿佛她刚赤脚在贝尔格雷夫广场走过一样,白色睡袍在风中飘动着。 下午,电话响了。它发出可怕而急迫的声音,呼唤着维拉的注意。她用胳膊肘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无法置信地听着。要是你没有愚蠢地说“别去接”,也许她会让它就那么响下去,直到挂断。她先是看了看你,然后将腿垂在床边,迅速地走出了房间。 “你好。”你听见她在楼下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或是忧虑。“哦,布莱恩,是你……”然后她没再说话。凯利医生打电话来,不是为了聊天或询问她的健康状况。他打电话来是要告诉她一些事,是为了责怪她与插手干涉他们之间事情的年轻人鬼混。过了一会儿,维拉道歉,说了些什么关于欺骗的事;他一直表现很好,她很抱歉之类。“再见,”她说道,“我很抱歉,当然,再见。”然后是电话听筒被放回挂钩时发出的沉重声音。 你等着看她是否会上楼来,但只有寂静,无穷无尽的寂静。你快速穿上衣服,从阳台上看到她正坐在楼梯的底部,膝盖收起,头向前靠着。你走近她,蹲在她身边。 “对不起。”你说,将手搭在她的腰间。 “别。”她说道,“我要求过你什么?就只有那么一件事。”她按着额头说道:“他是我在都柏林的最后一个盟友。最后一个。” “你还有我。”你说道。就在她看你的那一秒,你真希望自己从没说出口。 “亲爱的,你现在得走了。”她说道。 “我不想走。” “我需要时间来思考。” “好吧。”你说着打算站起来,但你停了下来,将脸贴近她的脸。“我晚点再来。” “别。” “求求你。” “我会……打电话给你。” “我们家没接电话线。” “你得走,就现在。” 35 家里的一切都似乎又变小了。从你穿过大门进入狭窄走廊的那一刻起,再往前走,来到客厅和厨房,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娃娃屋。你几乎忘了学校,但身处家中让你想起了这件事。他们很快就会相互联系上,你不知道会以哪种方式,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但这肯定需要正式文件。你想象着校长在你们家门口停下车来,核对着手中那张纸上你们家的信息,他希望当自己下车宣布这一消息后,不会有人大喊大叫或是威胁他。然而你的家人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们绝不会对他大喊大叫的。你的家人,他们是体面人;他们会道歉,会为校长脚边的那张位于前门口的破地毯感到难为情。因为当他们邀请校长进来时,他会拒绝,他会站在介于进屋和门口台阶之间的某个地方。 然而校长并没有来。他寄来了一张打印出来的便笺,上面有学校醒目的蓝色徽章。便笺上写着格雷姆遭到了毒打,还说格雷姆是个好孩子。他还写道,自己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说服格雷姆的家人起诉。上面说学校不欢迎你回去,任何时候都不希望你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 校长的便笺在你家人的手里传了一圈,最后轮到你的父亲那里。他们专门为他在厨房餐桌上腾出了一块空地,但他找不到眼镜,那是一副只有一只眼镜腿的粉红色眼镜,曾属于你的母亲。他翻开枕头,搜索着钟表后面的壁炉架。最后,一个哥哥在厨房碗柜的架子上找到了它,但是因为他已经多年没和父亲说过话了,他只能喊“妈妈”,并将眼镜指给她看。你母亲把眼镜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放在桌子上便笺的旁边。 “告诉你父亲,他的眼镜在这儿。”她对你说道。那时他正跪在沙发旁边,在沙发下面寻找眼镜。你告诉他后,他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戴上了眼镜。 哥哥们接二连三地在他背后窃笑。他这样一个笨拙的壮汉,却受阻于干净的字迹线条。他张嘴试图读出这些文字,磕磕绊绊,一再重来。你小心地听着自己周围的谈话声,你听到维拉的名字被一再提起;当你父亲把信放回桌上时,所有的错都变成了她的错。你一直都很好,直到你遇见她为止。你是个好孩子,安静的好孩子。现在你毁了,被她毁了。你看到他们在帮助你父亲,好让他知道该如何看待这封信,那样他就不会搞错重点,不会因为你打了那个男孩,或是你再也不能去学校而生气。 你的母亲说道:“就这样。他不能再见她,必须告诉她,不要再打扰他。”然后你父亲从桌边站起来,摘掉眼镜。他明白了。你感觉到他的手放到了你的背上,将你推向门口,走进夜晚的空气中。 在车里他沉默不语。他发动引擎,窜出车道。车拐了个弯,慢了下来。他看起来忧心忡忡。 “你要做什么?”你问道。仪表板上的小灯照亮了他的脸庞,显示出他的年龄,也让他愈显老态。再过几年他去世的时候,他会被埋葬,而你却从未碰过他的脸。 “我要告诉她让她离开你。”他咆哮道,但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 “这不是她的错。”你说道,“你知道。”他沉默着。汽车转过街角向敦劳费尔驶去。 “你没必要这样做,没必要只是因为她让你要这样做。”与发动机的声音相比,你的声音很微弱,但还不至于让他听不到。 “给我闭嘴。”他说道。他的呼吸凌乱,手从你的膝盖上掠过,去贮物箱里找烟。 “我帮你拿。”在车子闪开了迎面而来的车辆后,你对他说道。你伸手进去摸到了一包金邦德牌香烟,发现里面有三整根和一根抽了一半的烟。你拿出一根完整的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了他,他用手指把烟夹紧。 在维拉的房子外面,他转头问你:“你想待在车里还是进去?还是怎样?”你慢慢打开车门,下了车。他已经走上了台阶。你看向这栋黑暗的房子,知道她就在这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倍感安慰。 他没有按门铃,而是重重地在门上用拳头敲了三下。维拉出现在顶层的一扇窗户旁,只有你能看到。玻璃后面显现出她的轮廓。你的父亲又开始用力砸门,维拉的肩膀缩了缩。 “她不在家,走吧。快走吧。”你喊道。然后,你的语气柔和下来:“回家吧,让这个女人清静清静,看在上帝的分上。”维拉已经离开了窗口,虽然你父亲的手又在门前抬了起来,但你知道他会将它收回来,他瞥了一眼那些空荡荡的窗户,转身面对你。 “上车。”他说着,朝着它走去。 “我要留下来。”你说道,“告诉母亲,你已经跟她谈过了,你已经把事情摆平了,然后说我跑掉了或是别的什么理由。”他思考着将你拖进汽车所需费的劲,但即使是为了你母亲,他也不愿意这么做。他把手放在汽车引擎盖上,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一上车,他的脸就隐没在黑暗中;他加大了油门,你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夜淹没了你。你按响了门铃,透过信箱喊她的名字。过了很长时间,门才被打开。 “我无语了。”她说道,“我无法想象下一个来敲我门的会是谁。你父亲为什么在这儿?” “他想通知你我随后就到。”但她没有笑,她把前额抵在门上,呼出一口气。 “桑尼,你的父亲为什么来这儿?” “我上周被开除了。” “你从来没说过。” “是的。” “进来,快进来。”她说道,然后你跟着她上楼。 一切都结束了;连你都知道你们结束了,但如同一艘大型的渔船,在停下来前,它得在海里多走上几英里的路。你正在失去她,就在她躺着的好几个小时,半梦半醒的时候。 “对不起。”她说道,“我对你做的一切,对你是不公平的。”你用冰冷的手指抚摸她的头发,抚摸她脖子后面的皮肤。她发出一声轻柔的呻吟。 “我爱你,维拉,我真的爱你。” “噢,亲爱的,”她说道,“这不是爱,你必须知道这一点。”但是你清楚自己的感受。 “你对我太好了,桑尼,我都没想到,会对你有这种感觉。” “我很高兴。”你说道。虽然这么说,你还是对她的话感到失望。她对你的爱不温不火,这样的爱应该让你更容易放手,事实却正好相反。 “我很冷。”她说道。 “要我去生火吗?” “屋子里没有煤——我拒绝了送煤上门。” 于是你插上了电暖器,它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地板。 过了一会儿,你们的身体都暖和了一些,你带着醉意,赤身裸体地躺在她身上,乞求她说她爱你,这样你至少曾听见过她说这话,但她推开了你,手和膝盖将身体撑了起来,让你用那种姿势干她,狠狠干她。于是你照做了,在完事前,你用拳头拽着她的头发,小声说道:“我真他妈恨你。” 36 电暖器艰难地与寒冷的房间搏斗着,但距离它的光照仅仅几英尺的地方,冷空气汇集起来。你一定睡了过去,醒来后又睡了一觉,直到第二天早上。你记得维拉的眼睛在夜里睁着,闪烁着,焦躁不安。她的嘴唇很干,张张合合。 她把手伸过来,用手摸着你的脸颊,说道:“我们今天过得开心些吧,我们开车去兜风。” 她穿着柔软的羊毛和丝绸衣服。你喜欢看她穿衣服,那是一种相反的欲望,衣服一件一件地慢慢地覆盖住她的肌肤。然后她走到床头柜边上,拿起一个有金色盖子的雕花小玻璃瓶,在脖子和两只手腕上各轻点一次。房间里飘荡着她的味道。 她从你身旁经过,你只能靠自己看到的东西支撑着自己,即使她紧贴着你,她留在你皮肤上的气味也终将消失。 你们开车去了威克洛,在德尔加尼的一家小酒吧里点了茶和三明治。你的旁边有煤炭在闷烧着,维拉把三明治捏成小块,分散在她的盘子里,用以假装自己在吃。她转向你,声音盖过了酒保的收音机声:“啊,差点就能活到春天了。”她将手放在你的手上,然后又迅速拿开。 “我看到了水仙花、郁金香,甚至康乃馨。”她笑了,“即使康乃馨俗不可耐,但是桑尼,你也得付出该死的努力才能种活它。” 她将双手贴在一起,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手指。 “回去的路上,我们在格雷斯通停下来,在海滩散散步吧。”她说道。你站起来,不顾她的反对,坚持要为三明治和茶付款。接着她紧紧搂住你,这显然让酒保大吃一惊,你的脸庞感觉到了她嘴唇上的温暖印记。这是你积蓄的完美归属。你现在身无分文,却倍感轻松。 酒吧外,维拉点了一支烟,把烟盒扔给你,弯腰钻进小车里。她抽着烟,像卡车司机一样换着挡。收音机里放着一首流行歌曲,外面下起了小雨。雨刷徒劳地将雨水从车窗一边推到另一边,然后又推回来。你坐在座位上,背靠车门,在小座椅所能允许的范围内,尽力将身体转向她。 格雷斯通海滩的停车场空无一人。没有其他人能目击厚厚的灰色云层擦过地平线。后来,你会想起脚下踩着石头的感觉,不知哪儿的狗吠,饥饿的海鸥发出尖叫,废弃的游乐场,生锈的百叶窗,还有你对维拉说的话:“你很可爱,是的,你就是很可爱。” 没走多久,寒冷就让你们瑟瑟发抖。你们可以看到,大雨正越过爱尔兰海飘来。你握着她的手,向车所停的位置狂奔而去;路上的石头被你们的脚步踢飞,当第一批大滴的雨水落到你们周围的地面上时,维拉笑了起来。等上了车,你们都气喘吁吁,维拉向你伸过手来,旧皮座椅吱吱作响。她的头发和脸都湿了,当她吻你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到她的舌头深深地探入你的嘴里。她脱掉了连裤袜,掀起了裙子。当她跨坐在你身上时,你可以感觉到她大腿裸露的肌肤。轻轻地,你听到了“我爱你”,混杂着她火热的呼吸。她的声音小得让你多年后怀疑这句话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不管怎样,你们没干成;座位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车子太小了。经过几次尝试,维拉的腿弯成可笑的角度,你们笑了起来,然后放弃了。 从格雷斯通斯回来的路上,你们正好赶上了交通高峰期。在敦劳费尔一个拥堵的路口,你们堵了快半个小时,依然寸步难行。购物中心的灯光掠过维拉的脸。伊森公共汽车站已经聚集起了一大群乘客,你坐在车里看着他们,同时越来越多的夜间购物者加入了人群中。你开始为排在队伍最后的一位乘客感到焦躁,因为他永远也没法挤上那辆巴士。汽车驶过布雷后,维拉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她又溜进了自己的神秘世界里,那是一个她不愿意也不能与你分享的世界。 一到家,她就径直走到了厨房,你在前门口听到钥匙落在厨房桌子上的声音。你发现她坐在桌前,低着头,用手指慢慢梳理着头发。你在她面前踱来踱去,直到她抬起头来,尽管你就站在那儿,她还是花了一些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神锁住你,即使如此,她的目光也只是轻轻地从你身上掠过而已。 “让我们一醉方休。”她说着,笑了一下。 “你确定要吗?” “是的。”她坐了起来,手在桌上重重敲了一下,“让我们喝到天昏地暗……还有些什么酒?” 你查看了她存放酒的柜子。 “一瓶红葡萄酒,两个洋葱和一根胡萝卜。” “嗯,还不够炖一锅。” 你打开酒瓶,她站了起来,搜寻着厨房,你发现了她偷偷放药片的那个抽屉。你们找到了几乎一满瓶的威士忌,平均地倒进两个酒杯里。起初酒的味道是苦的,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抗拒着它,直到这种抗拒被酒精所压抑,然后你就喝醉了。你们坐在桌前,碰着杯,抽着烟。当你说红酒和威士忌混合起来喝会让人早上宿醉时,她说道:“去他妈的早上。” 她踱着步,一直往你杯子里倒酒,你看见了,但任由她这么做。你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看着你的拇指在她的手指上移动。你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泪水盈满双眼,她扶你上了床。 你记得那天晚上,她像原来一样昏昏欲睡地又投入了你的怀里。你用双臂搂住她,紧紧地抱着她,这样的姿势让你差点相信你已经拥有了她。 第二天早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毯子下面。天亮了,但床边的小台灯依然亮着。她没穿衣服,脱下的衣服都整齐地搭在木椅上。在睡袍里面,她穿着一件你从来没有见过的旧睡裤。这是她仔细考虑过的,当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时,怎样的穿着才会让她觉得舒服。那些穿着笨重靴子的男人会跑上跑下,大呼小叫。 救护人员真的来了。你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身体从床上移到担架上。她并没有死,但也差不多了。你告诉他们,早上你过来上班,就发现她这样了,但他们并不相信。他们告诉你,也许警方会介入,但他们也清楚,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并不是他们要管的事。 “上帝啊,第一次是倒霉,第二次仅仅只是粗心吗,啊?”他们走下楼去时,你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们之前就记住了你。 你醒来后,想让自己振作起来,周围很亮,但你头痛欲裂。直到那时你才注意到她是多么安静,而她的呼吸又是多么轻浅而含糊,她的皮肤苍白。你呼喊着她的名字,开始只是轻声呼唤,接着大声呼喊起来,摇晃着她的身体。她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你是那个叫救护车的人,为此,她永远不会原谅你。 37 救护车带着维拉离开后,那所又大又空的房子留下的只有恐怖的寂静。你只待了一会儿,想在离开前把床整理好,把皱在一起的床单抹平,抹去你们的身体一起留下的形状。但你站在床尾,发现自己做不到,于是你关上前门,锁好后将钥匙放进信箱,然后朝圣米迦勒医院走去。 圣米迦勒医院在敦劳费尔主干道边,但距离道路不远,反正靠窗的病人还是能听见路上车辆持续不断的声音。 你根本没法走进去,你没法面对这一切。门前有一堵小砖墙,你坐在墙头,望着窗户、来来往往的救护车、医生和护士,以及所有来照顾病人的亲属,他们带着鲜花和换洗的睡衣,还有一盒盒巧克力。你不知道维拉是否已经死了,还是身边摆满了医疗器械,为她洗着胃,哔哔作响,冷冰冰地挽救着她,好让她从头再死一次。 她这一系列动作肯定是以同样迅捷的速度完成的:打开药瓶,倒出药片,放进嘴里。然后她往嘴里灌满让牙齿冰得生疼的冷水。做完这一切后,她走上楼梯。她一定很害怕,因此躺在你身边,用毯子盖好自己,等待着。那种等待时的孤独是多么可怕。 你没有注意到天渐渐黑了。你站起来,走向正门,门口有一盏昏暗的灯,但你仍然无法进去。你辜负了她。 “你有打火机吗,年轻人?”你的左边传来一个声音,你转过身,看见一个老妇人,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购物袋,另一只手拿着一支香烟指着你的鼻子。 “是的,我有。”你说道,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正常。 “看来你没事,我自己就有打火机,我只是想和你聊天,你知道吗?你有人在里面吗?” “什么?” “医院里面,有你的人吗?”她的脸半掩在头巾里,是那种老年妇女挽好头发后会戴的头巾。你妈妈也有一条,但与这个女人的相比就显得很普通了。 “是的。”你说道。 “可怜的小家伙,是你爸,是吗?” “不是。” “真意外,通常都是老爸先去世,那是你妈吗?” “不是。” “这样啊,不管怎样,这都是个好消息。” 她点着香烟,全部吞进了体内,没有吐出来。 “不好意思,你想来一支吗?” “谢谢。我不用,我刚抽过。” “我那位就在里面,我的丈夫,心绞痛,做了心脏三重搭桥手术,我的意思是,这有什么意义?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去世了,我就可以回家了。他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我不明白他究竟在等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护士都认识我。我给他们带东西来,自制的果酱之类的,现在就连那个巴基斯坦医生都向我问好了,他可是从不和人聊天的。你很安静——你确定不来一根吗?来吧,这对你有好处。” 你接过一支烟,抽了一口,感到恶心、心力交瘁。你发现自己能做普通的事,你本是这样的人。你可以和陌生人一起抽烟,也可以和陌生人一起聊天,你还能吃喝拉撒睡。就在这时,你深深弯下腰,眼睛湿润起来。那位老妇人问道:“天啊,小伙子,你还好吗?需要我给你叫人吗?” 你可以听到她在叫人来帮你。她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变得遥远。你从门口退了出来,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商店的灯、车灯和街灯都变得一片模糊。 38 你能回家,你母亲似乎已经满足了。“我不想知道。”她说道,“我就是不想知道。”然而你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她毅然一个人去拜访了乔,代替你向他做出承诺。乔同意给你机会。你每周有两个上午要去技术学校上课,还要立即开始与乔和米克一起多干几个小时。他们对你说了很多诸如“别搞砸了你的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很多小伙子都非常乐意取代你的位置”此类的句子。 时间整块整块地消失,就像混凝土,仿佛凝结成了灰色的时间块。你和父亲熬夜到很晚,静静地看一部旧电影,房间里烟雾弥漫。电影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踩着沉重的步伐,打开灯,拔掉电视机插头。然后他弯腰拿起他那沾满茶渍的杯子,将它放在水槽里,等你妈妈早上刷干净。然后你听到一个好像“晚安”的词。接着你坐了下来,在寂静的房子里,白色的灰烬覆盖着冷却的火焰,你擦了擦脸,上床睡觉去。 第二天早上,你坐上了去技术学校的公交车,它的重型柴油发动机冒着滚滚黑烟,在圣米迦勒医院外面的一个站点停了下来。你坐在颤动的玻璃后面,感受着路上的每块砖和抖动的身体。你不敢向左或向右看,你知道如果自己那样做了,就会在她的吸引下偏离路线。 在技术学校,你坐在布瑞克斯·奥图尔的身边。他身上有奶酪洋葱薯片的味道,手上满是伤疤。你们都拿到了课本,但都没读。书页有的折了角,有的被撕掉了,有的被男孩子涂满了射精和足球队的图片。布瑞克告诉你,只要你大部分时间都来上课,就会通过考试。他们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切碎一头该死的牛。此外,他还说,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只要他的案子审过了,他就要去跑集装箱货运船了。“他们谁都会他妈的带上船的。”他说道。在一次打架中,他咬掉了另一个小伙子的耳朵,他们告诉他,只要参加一门课程,法官就会判轻点。你后来听说他在芒特乔伊监狱待了八个月,罪名是严重的人身伤害罪。 你没法坐公共汽车回到肉铺,你不能一天两次经过医院,所以你绕了个远路。 “你迟到了,该死的,你第一天回来就迟到了?”米克说着,手拿着手表举在空中。“上课只要两个小时,看看,你看看时间。”你说你很抱歉,公共汽车抛锚了。他不相信你。 这里并没有多少事让你做,他们不信任由你来切肉,乔和米克已经在争先恐后地服务为数不多的几个进来的客人,于是你清理了绞肉机,烧了一壶水,沏了几杯茶,最后它们都凉了。 “你想来一品脱吗?”米克说道。那时一天已经结束,百叶窗已经关上。起初你很困惑,他问你的声音和之前责备你的声音一模一样。 “什么?” “一品脱。每个学徒第一天来,我都会带他去喝一品脱,确实如此,你他妈到底喝不喝?” “好的……谢谢。” 你等着他把门锁上,然后和他沉默地走进了一家当地酒吧。里面很暖和,正大声放着一首流行歌曲,你认识周围的一些面孔,但还没熟悉到能问好的地步。在那里,米克点了两品脱啤酒,作了个手势,示意是他请客。他喝了一大口啤酒,用手背擦了擦脸,眼睛迅速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他看起来马上就要兴奋起来了,你觉得当他看向你的时候,他被打扰了兴致。他把脸转开的时候,你能想象到他翻着白眼的样子,你觉得这一品脱酒喝得肯定很漫长。 “我要去撒尿。”他说道,“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桑尼,你他妈的振作点,好吗?” 你从来没有独自在酒吧里待过,喝了一小口酒,感到心神不定。你看着酒保工作,然后在吧台后面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些面孔,柔和的灯光,深情相拥时突然爆发的笑声,你将会记住它们很多年,你希望你能成为另一个自己,留下来,知道归属在哪儿。 就在那时,你回过头透过慵懒的烟雾看到了莎伦。她从不喝酒,但她坐在那里,喝着一品脱苹果酒,一个比她年长的男人坐在她身边,跟她爸说着话。她和你在镜中眼神交汇,皱了皱眉,打了个手势。当你走过去的时候,她笑了,不自然地高高举起一支点燃的烟,仿佛在炫耀它。 “桑尼,”她大声说道,“天哪,你怎么来了,太阳不再照耀蒙克斯顿大道了吗?” “米克叫我来喝一杯。” “哦,那么你终究会成为一个卖肉的?”那时的她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你寻找着,透过她的醉态,透过她那厚厚的化妆品和眼睛周围的睫毛膏,厚得就像是流血以后又风干了一样。 她仿佛正和你玩捉迷藏,不在这儿,不在这儿。“你一定很高兴。”她边说边笑,将她的饮料从桌上拿起来,大口喝起来。 “我们正在庆祝。”她说道,然后你看到了她一直想给你看的东西。无名指上的大钻戒。“是不是啊,吉姆,我们是不是在庆祝?”但是吉姆当时正和她爸说话,不想被打扰。“吉姆?”她说道,“我们在庆祝,是不是?” “是,”吉姆转过头说道,“是在庆祝。” “我们要结婚了。”莎伦再次举起她的手说道,“这个戒指不是真的,但也值些钱。暂时这么戴着,以后买个真的。大伙儿都这么干。不是吗,吉姆,吉姆?我们要去巴厘博登买套房子,你知道在哪儿吗?” “不知道。” “这真是太棒了,不是吗,吉姆?天哪,吉姆?” “很棒。”吉姆说道,然后搂着莎伦的脖子,将她拉近自己,边看你边亲了亲她的脸颊。他留着八字胡,卷着袖子,紫色丝绸衬衫的腋下部位带着污渍。 “你是谁?”他说道。 “桑尼。” “桑尼,”他说着转向莎伦,“你朋友?” 莎伦看着你。“桑尼?你是我的朋友吗?” 米克这时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他穿过酒吧来到之前的位置,发现你已不在那儿了,他悠悠哉哉地向前走去,泰然自若。 “是的。”你说。 “桑尼是非常傲慢的,是不是?去了国家美术馆这种地方。他喜欢一位上流社会的女士,是不是?一个年纪大的女人?”那时吉姆把手放在莎伦的肚子上,来回地搓着,你觉得他的手和他的动作多少有点可笑。来来回回,来来回回,他每摸一下都让你更加失去理智。 “好吧,恭喜了。”你说着,向酒吧里米克所站的地方退了一步。 “你和她后来没有结果吗?”她说道。 “什么?不,我是说——” “当然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他就打算一直那样搓你的肚子吗?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的是一盏该死的阿拉丁神灯?” “什么?”吉姆说道,“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没关系,吉姆。”莎伦说道,“他就是个他妈的废物,不是吗?你永远什么都不是,桑尼,你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男人,一个有任何用处的人。”莎伦把手放在吉姆的手上。 “现在赶紧走。”吉姆偏过头说道,眼睛瞟着你。你别过眼神,透过烟雾看向米克坐着的地方。他正看着你,手指轻点着手腕上手表所在的位置,喝完了酒,转身向酒保走去。莎伦把拇指放在嘴里,开始心不在焉地咬它,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放在身体一侧。你走出酒吧的路上,这个动作让你满怀爱意。 39 你从酒吧出来后,径直向医院走去。散步似乎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甚至连湿透你的那场无形的雨,也无法带走你内心深处突然打开的东西。 你走进接待区,走向前台,走过那些心事重重、不住严肃点头的陌生人影。前台后面有一位长得结实的女护士,制服前胸夹着一块奇怪的小手表。她将几个灰色的文件夹平衡地端放在前臂上,文件夹看上去很重,但她看起来毫不费力。 你刚进去的时候,就引起了她的注意,但那时她还没空搭理你。所以你等待着,你的信心并没怎么因此受到打击。 “我是来见维拉·哈顿的,谢谢。”你说道。听到那个名字,女护士眨了眨眼睛,对你更感兴趣了。 “稍等。”她来到一个同事身旁,“他是来见维拉·哈顿的。”你可以清楚地听到她说这句话。第二个女护士停下她正在做的事情,转过身来,她们都盯向了你。 “请这边走。”第一个女护士告诉你,绕过前台,带着你穿过走廊。她的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你是病人的亲属吗?”你可以听出她的乡下口音。她正故作高雅。 “我是她的外甥。”你说道。 “哦,我明白了。”她说道,“嗯,你真是心地善良。你知道哈顿太太被送到我们这儿来时的情形吗?” “我知道。”你说道。就在那时,她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看着黑暗的走廊,好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只是难于启齿将你“姨妈”的情况告诉你。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送到这里来了。我们认识她,当然我们都很喜欢她。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我们不知道,呃,我们并不认为……病情很严重,你应该明白吧?” “是的。” “好吧,瞧,当然了,你来看她,跟她说说话,这很好,他们说这对她有好处。我会打电话让他们等你——病房在三楼,呃……?” “桑尼。” “好的,桑尼,去吧,医生要到明天上午才来查房,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跟医生谈谈。电梯就在那儿,你看到了吗?对,就那里。就这样。” 你等了很长时间,电梯门终于开了。你能听到金属轿厢在各个楼层之间沉闷而缓慢地移动,你站在一个男人的旁边,他拿着一束花,好像手里拿的是一把锤子。他的嘴唇嗫嚅着,像是在念叨自己想不起来的话语。他在二楼下了电梯,门关上了,你感到这个地方的气氛压抑起来。 电梯门开了,一位年轻的护士站在那里。 “你是来找维拉的吗?”她问道。你点点头。“请这边走。”她说道。你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经过护士站,一位护士坐在那里喝茶,你们沿着走廊,走过灯光昏暗的病房,里面摆放着幽灵船一般的病床。 “听着,当你看到她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到害怕,所有的东西,管子和其他仪器,但你不必担心,我们把她安顿得很舒服。我喜欢提前提醒人们,好叫他们有心理准备。他们后来通常会感谢我……就是这里了。”她在门口停下来。 “你想让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不用了,谢谢。” 透过门上的方块玻璃,你就已经分辨出了拉平的被单下面她身体的形状。你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门,门很快在你身后关上。维拉的床边有一台机器,像电视机屏幕一样,一根根线条随着维拉的心跳扫过屏幕。 她的脸跟你记忆中的不再相同。有些东西不见了。此情此景并不像她睡觉的时候,你原先的怀疑和好奇消失了,剩下的想法让你感到害怕。她的嘴角歪到了一边,下巴挨着胸部,看起来很不自然。 你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想伸手去抚摸她。她的皮肤像蜡一样白。要是你把她的药换完,她也不会这样了。 你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胸部起起伏伏,甚至看到了她眼皮下偶尔闪烁的光芒。你看着屏幕,它发出嘟嘟的声音,显示着一串数字,有一阵子你以为自己看懂了。哔,哔,哔。世界上再没有其他声音,除了一个护士轻轻地快步走过房门,走廊尽头的电梯来了又去。在护士站,有部电话偶尔会响起来,但不会经常响。 你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凉,但没有生命力。你认为自己会哭,但眼中无泪。你甚至吻了她的手,把头靠在她的大腿上,感觉到你耳朵下面那起皱的床单,然后你坐回椅子上,看着她,维拉和你,你们漂泊着,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后来,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那位护士手中拿着一个托盘,她进来的时候你也站了起来。 “我想你可能需要一些茶点。”她说道。你看到她拿来了一壶茶和一小盘饼干。 “谢谢你,非常感谢。”你说道。之后她走到维拉的床边。“我们的病人今天怎样?”她用一种轻松的方式抚摸着维拉的脸。“看啊,维拉,这是你外甥,专程从威克斯福德来看你的。这难道不是很好吗?”她跟她说话就像跟孩子说话一样。“我稍后回来拿盘子,事实上,那边还有一些花,放在那儿都快败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过来,给这个房间增添一点儿生气。”她又看了看维拉。“难道她不是最漂亮的女人吗?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美人本应该只出现在电影里。是不是这样啊,维拉?”她说道。然后她走到门口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告诉我。” “谢谢你。”你说道。 “别客气,很高兴看到有人来看望她。再见,维拉。” 她已经转过身去,将手放在门上了。这时你问道:“没有人来过吗?” 她说话时没有看你,好像有些难堪:“是啊,一个人也没有。至少我认识她以来,没有人来过,而我已经认识她有一段时间了。我们总是提出要替她打电话给什么人,但是她拒绝了。” “我不知道她病了那么久。” 她退回到房间,双臂交叉在一起,站在那里,看着病床。你明白了原来她并不着急去什么地方。 “我告诉你,我有很多病人来来往往,但是维拉身上总是有一些特别的东西。我很喜欢她——当然我不应该偏心。你知道吗,每次我们让她出院以后,一周之内就会有鲜花和巧克力送来,她知道这层楼每一个工作人员的名字。但坦率地说,令人心碎的是,每次她离开医院,你都知道她会回来。你就是知道。” “没有治愈的方法,是吗?” “哦,不,不是这样的,有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我的意思是,这个国家正处于萧条的时代,死气沉沉。我总觉得她最好回英国去,到那里寻求帮助,但我不会说出来的。她是个非常自我的女人,我想你一定也很清楚。” “是的,但是关于运动神经元,我了解到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治愈运动神经元疾病的方法。”你突然重燃希望,还有希望,如果她这次能恢复健康,就可能有一些被她忽略的治疗方法,或者她根本没有去咨询,因为她是如此自我,不想勉强。 过了一会儿你才注意到护士的脸色变了,她再次看着你。“是她的小伙子有运动神经元疾病,不是维拉。” “她的小伙子?” “是的,她的儿子,和你年龄相仿。对不起,我很疑惑你是她的外甥吗?” “是的,”你说,“是的,当然是。” “好吧,我不想说任何我不该说的话,就这样。” “当然了。” “我一会儿会回来拿盘子的。”她走了,关上了身后的门,只剩下你站在维拉的床尾,她过去所说的每一句话像堕落的天使,聚集在你的四周,第一次与你坦诚相见。你把手放在毯子上,毯子下面,她的身体温暖依旧。 40 时间已经很晚了,晚得可以说早安了。护士回来拿走了托盘,像她答应的那样,带了一小束康乃馨。她说了“好了”以及“房间好看多了,再见”,但没有像之前那样想与你聊天。你从维拉的窗户向外看去,敦劳费尔大街上空无一人。维拉躺在那儿,旁边的机器发出了稳定的哔哔声。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爬到病床上,将头靠近她的头。你用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和下巴,想象着把她转向你这边会怎么样。她闻起来再也不像维拉了;她的身体被擦洗过,没有一点细菌。你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鼻孔挤到了一起。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你可以感觉到她嘴的热度,甚至她留在你手上的湿口水。她的眼睛没有睁开过。过了很久,她的躯体才平静下来。屏幕上的图像变成了一条水平线,机器发出了警报。你躺在那里,在她的身旁,准备好被人发现。你轻轻地用手抚摸着她的脸,任由眼泪流淌。你最后一次吻了她,她的嘴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冰冷;然而,她走得也并不平静。 然后你被人群包围,房间里大概有两三位护士、一位医生。一位护士拉着你的手说着“没关系”,带你走出了房间。她和你一起站在门前,抓着你的手臂,当她看到房间里的一个护士看着自己的表时,她说道:“感谢上帝,有人陪着她,她不必独自面对死亡。”但你不喜欢她将手放在你身上,你挣脱了她的手。 在户外,你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待着黎明将夜晚撕成碎片。 在海角,你可以听见身后早间列车的声音。在你面前,花岗岩铺成的台阶延伸到了海里,你抓住一排锈迹斑斑的粗重扶手爬下去,将一只脚伸进冰冷的海水里。然后你走进了温柔拍打着的海浪里。你感到双腿一片灼热,接着这灼热蔓延到你的阴囊、阴茎和腹部。然后,你一头扎进了灰褐色的海里。你屏住呼吸,世界突然一片寂静。你可以尝到嘴唇上的咸味,尽可能长地憋气,有那么一刻,你身处两个世界之间,然后你被抛出水面,挣扎着呼吸着宝贵的空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